西周代商後,為統治殷商東夷舊地,遂以泰山為分界,山之陰封建齊國,山之陽封建魯國。齊魯以泰山為彼此門戶,作為一衣帶水的近鄰,邦交卻一言難盡。兩國聯過姻、結過盟,也鬥過嘴、打過仗,魯國嫌棄齊國無禮儀、少文教,是滿身臭氣的大老粗;齊國厭惡魯國假正經、太矯情,是口是心非的偽君子。兩國因領土太過接近,彼此戒心十足。隔三岔五,你在北山修城池,我在南山挖溝渠,隻為防著鄰居。
位於泰山以北、濟水東岸的清邑,是齊國一處西鄙。這裏有一片齊君專屬的獵場,方圓百裏,甚多珍奇獸類。每三年必有一年,齊君會來此蒐狩(田野狩獵)。
清邑雖有國家獵場,仿佛沾得上流社會的光,但鄉裏並不富裕,與國都下轄的大鄉比起來,好似窮酸漢比照貴家子。那滿山的珍獸奇木原可生財,可也不歸鄉人所有,兼之大片的獵苑辟出來,生奪了農田,一鄉之人謀生越發艱難,時常做點兒利潤微薄的小買賣。壯勞力會外出務工,為了生存,也甘願上戰場充白徒,賺幾口吃食。
管仲的家正在清邑。
管仲原非齊國人,老祖宗是西周第一代諸侯管叔鮮,可惜謀反當朝,封國爵秩一概被褫奪,子孫凋零四海。管仲這一支居於潁上,長住百年不止,至祖父那一代,才遷來齊國。起先管氏盡管失了封國,但仍保留貴族身份,若子孫拚得戰功,尚可躋身上流。卻不知是子孫怠惰,還是昊天無情,管氏家業一再損跌,到管仲出生時,已是家徒四壁,環堵蕭然,後來竟連貴族身份也喪失了。
從彌河戰場歸家後,已有大半年了。一年倏忽而逝,轉眼便至周曆新年元旦,清邑的老老少少,無論貧富貴賤,都喜氣洋洋地迎接新年到來,忙著掃除、浣衣、蒸糕、嚐麥、祭祖、祈神、享社、拜鬼,門口那座早也見晚也見的泰山,也該恭敬地拜一拜。
鄉邑裏君還為眾鄉人帶來了遠自臨淄的賞賜,據聞是國君身體好轉,心情大悅,賜齊國鄉野大酺,自然也得按著身份來,高等的得一酒一脯,次等的一脯,再次等的半脯,至於管仲家,也就聞聞酒香肉香,還得跟著高呼:“君賜斯饗,萬壽無疆!”
這一日中午,有人叫門,門拍得震天撼地,像隔壁走了水,著急來求近鄰救火。管仲去應門。門一開,來人三十上下,倭瓜腦袋,冬瓜身材,生就一副賊眉鼠眼的討嫌模樣,是張熟麵孔,卻讓人不歡喜。那人劈臉臭罵道:“一歲到頭,你家今日好賴也得還上了!”
不待管仲答應,那人卻像是這家的主人,別開管仲,抬腳衝了進來,嘴裏罵罵咧咧,又是說“正旦也不得消停”,又是說“賤人賤心肝”。
管仲的家甚為窮陋,院子逼仄得跑上七八步,就撞到了牆。牆上爬著幹枯的藤蔓,蜘蛛手似的掉下來。正對院門壘起了三間土房,兩間是臥房,一間是廚房又兼待客正堂。實則也沒什麼客人,相識親友嫌他家窮寒,少有走動,年節上偶來拜訪,抬頭望一眼這繩樞甕牖的破敗院落,嚇得從此再無蹤影。
“今日能還不?”那人尖聲道。
管仲躊躇了一下,說道:“再……兩三日吧。”
那人狠狠瞪了管仲一眼。他是債主家雇來的討債使者,來管仲家多次了,每次都討不著一粒米,來得多了,管家人煩惱,他更惱火。今日聽管仲又說要拖日子,自然仍是無財可還,一怒之下,叉著腰罵起來,什麼“賤人賤種不要臉”,什麼“你管家人都死絕了嗎!良心遭狗噬豕啃,白生了一張不中用的人皮,給狗披上,狗都嫌!”
管仲幾度開言製止這謾罵,那人正罵在興頭上,像是耳背,越罵越狠,唾沫星子飛得太急,濺了不少在臉上。恰恰這時,有個少女怯生生地從門後探出頭來。
那人罵歸罵,眼神極好,乍看見一張少女的臉。少女雖衣衫襤褸,妝容不飭,也難掩俏麗。那人忽地不罵了,直勾勾地盯著那少女打量,嚇得少女把頭縮了回去。
“這不是有奇貨嗎,與其藏著掖著,莫若用來償貲。”他淫兮兮地笑道。
管仲忍那辱罵正忍得難受,聽那人起了這醃臢念頭,登時火了:“放什麼屁,你敢動我妹子一根頭發,我掐斷你脖子!”
既淪落為這般下賤地位,居然還敢威脅人!那人一則覺得尊嚴受損,二則仗著管仲也不敢把他怎麼著,撒潑似的吼道:“你算個什麼東西,敢與我頂嘴,惹急了,我讓你管家絕祀!都窮餓成這賤人德行,還裝什麼清白節義……”
“別吠了!”忽自屋內傳來一個沉著的聲音,像一記重錘,將那罵聲砸了個粉碎。
一個婦人款款從屋裏走出,原來是管仲母親,雖至中年,卻眉目清爽,一身的幹練利落。她穩穩地站定,目光泠泠,逼得那人把後半截髒話統統吞了回去。她忽地舉手,將一包物什向那人懷裏丟去。
“自己數數,夠不夠!”
那人不提防,沒接穩,小包滾下去。他手忙腳亂地撿起來,沉沉的略硌手,打開來,是一包女子首服:衡笄、梳篦、耳璫。
他心裏默想應該夠數了,嘴上卻不饒人:“誰知道夠不夠,你家久拖不還,忽地拿出來,或者是偷盜也未可知,萬一惹上是非,我也得擔責。”
管母冷笑道:“我家縱算窮死街陌,也是自食其力,不幹那蠅營狗苟的髒事兒。倒不似有些小人,托食大家,為人當狗,日日狂吠,換來大家嘴裏唾出的餘食。”
這話說得狠辣不留情麵,那人直覺說不過管母,發狠道:“別猖狂,有你們哭的一日!”
他將那小包掂掇掂掇,揣進懷裏,抬腳便往外走,行到院門外,又回頭重重吐了口濃痰。才在管家院牆外轉了個彎,迎麵有個人像被鬼咬了屁股,慌裏慌張地往前衝,兩下頓時撞作一團。他還沒來得及罵一聲“瞎了狗眼”,已一跤跌了下去。
也就如此湊巧,恁是摔了個臉朝地,偏那地上堪堪團著一坨屎,不知是隔壁黃狗犯下的罪孽,還是後院黑狗遺漏的金珠,他偏偏就摔在這坨屎上,吃了一嘴味兒醇正的黃物,真正的“狗啃屎”。
他被撞了個臭氣熏天,那撞了他的人卻沒了影兒,也許衝撞得太厲害,飛去了泰山上。他隻好自認倒黴,一路走一路嘔吐,心肝都要吐掉了,卻似永遠吐不盡那臭屎味兒,尚有不更事的小孩一直追在他身後起哄:“黑犬食屎!”
撞了他的人遠遠地躲在一堵牆後,看他狼狽逃離,先是樂得肚疼,後又呸了一聲,掖了掖懷裏的東西,撒腿跑進了管仲家裏。
“看看我帶來什麼!”一人歡喜地呼道。
管仲正在院裏掃地,沒精打采地抬起頭來,看見是召忽,懨懨地問:“什麼?”
召忽神神秘秘地眨巴眼睛,慢慢從懷裏摸出一物,原來是一條幹肉脯,長有半臂,寬可半掌。那肉脯由椒葉、生薑、醬汁等搗杵成的作料浸泡數月,再取出風幹,味道極醇厚,因費時費料,貧窶人家往往無力醃製。
管仲訝然:“你哪裏得來的?”
“我與人打賭贏的。”召忽得意道,“適才裏君設下博局:從鄉東跑至鄉西,再折回來,誰占得第一,便得這條肉脯。”
他抹著臉上的汗珠子,咧開嘴笑得開懷,仿佛這場比賽於他而言不過舉手之勞。可管仲知道,召忽為得這條肉脯,有多不容易。一條在富貴人家宴席上尋常無比的肉脯,於底層窮人來說,卻要豁出性命去賺取。
召忽見管仲隻管發呆,扯著他往屋裏走,說道:“走走,拿給母親、妹妹瞧瞧,趁著正旦大節,一塊兒嚐個鮮。”
管母與管仲妹妹管璧得知召忽賺了肉脯,都很高興。管母樂嗬嗬地說:“幸得召忽,過節能吃頓好的。”一家人立刻忙碌起來,劈柴的劈柴,燒灶的燒灶,涮鍋的涮鍋。一整條肉脯舍不得食盡,隻取了三分有一,剩下三分有二留待下回享用;便將那三分之一的肉脯切成細末兒,混著葵菜一起煮,再添進了一小把麥子,黏黏地熬了一陶鬲。俄而,湯汁滾開了,香味兒滿出去,整個屋子肉香嫋繞,像是那案俎、床板、窗欞、器皿,都貼著一片肉。
“香啊!”召忽吸著鼻子讚道。
管仲幫著加把柴,抬眼看見灶台邊的母親環佩俱無的樣子,難過地說:“母親這趟是把父親當年的聘禮都交出去了吧,那可是父親留給母親的念想。”
管母平靜道:“死物而已,沒了就沒了,我掛念的是你父親這個人,不是死物。”
管仲低下頭去,柴火燒噬的劈啪聲,宛如一聲聲不甘的歎息,聽在耳裏,疼在心裏。他顫聲道:“兒子,實在無能……”
管母明白他心裏的傷懷——一家人的生計前途,都壓在他身上,家人但有委屈,他便恨自己無能——因舉手撫住他肩膀,鼓勵道:“打起精神來,沒有什麼過不去的難事。縱便當真過不去,天地偌大,總有口活氣,怕什麼呢。”
管仲慢慢抬起臉,火光映著他微紅的眼睛。母親的堅強,讓他動容。這些年裏,正是母親那超乎常人的達觀精神,才讓這艱難生活不至徹底淪喪。他看著母親,重重地“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