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河之戰敗後,公孫無知保護受傷的齊侯返國,一麵焦急趕路,還得顧慮齊侯傷情,慢了怕耽擱時間,快了怕顛壞齊侯,真真兩難;一麵遣使者疾馳臨淄告急,請國中以馹車送醫官趕來救治國君。

公孫無知一撥人走到這鄉邑,恰與臨淄派來的醫官相會。兩下商議,念及齊侯傷勢過重,若一味強求趕回臨淄,路途顛簸,恐多有傷損,莫若在此地暫歇,待齊侯傷情好轉,再歸國不遲。

為這不得已,此處鄉邑變成了君主行在,臨時征辟了鄉大夫宅第充作寢宮。“宮”外方圓一裏之地皆有守衛,遠近閑雜人等一概攆走,以免影響齊侯靜養,又從臨淄宮裏簡拔了心細手軟的寺人若幹,精心伺候齊侯。

這一日,無知剛從臨淄公幹回來,正要趕去行在看望齊侯,中道卻遭遇這一樁飛來禍事,臉喪得像暴風雨過境的農田,一派生機全無的荒蕪,像是必須掐斷百十來個人的脖子,方能解氣。

管、召、鮑三人也知闖禍,不待神魂歸位,慌得跳下車來。鮑叔牙拜禮道:“不是有意衝撞公孫,祈請公孫恕罪。”

無知把眼皮抬了一抬,先看了一眼鮑叔牙,又看了一眼管仲、召忽,恰那為他駕車的禦者也在打量犯事者,兩人都“咦”了一聲。

無知聽出意思來,問那禦者道:“你認得他們?”

禦者是個臉極白的人,膚色似塗了厚厚的甜奶油,因白過了頭,滲出油膩味兒來。被無知一問,他顯出難為情的神色:“不敢欺瞞吾子,認得。這兩人,一人名叫召忽,一人是我不成器的從侄管夷吾。”

像聽著了葷段子,無知笑起來:“天下還有這等稀罕事。我前番才與這兩小白徒打過交道,今日中道又再相遇,未料其中之一竟是至父從侄,你說巧不巧?”

這位叫管至父的禦者訕訕笑著,他聽懂無知話裏的意思,惴惴道:“難道這便是吾子說起的,那兩個不知死活的白徒?”

無知冷笑:“不是他們,還能是誰?”

管至父顯出驚懼模樣,惶恐道:“實不知這倆賤人膽大如斯,前日敢與國君爭車,今日又衝撞吾子,是無君無父、無忠無義。至父亦有不察之罪,請吾子責處!”

無知大度道:“與至父何幹,爾侄是爾侄,爾是爾,豈能並論。”

管至父歎息:“吾子度量可容江海,令至父動容。”他指著管仲,痛心道:“夷吾是至父從兄之子,可憐從兄早逝,留下寡妻弱子。我憐他們不易,也常幫襯一二。這夷吾素性頑劣,酷愛闖禍,屢教不改。吾嫂別無他法,數來求乞。我隻得送他充任徒兵,望他改過自新,勇戰建功,使得宗門不墜。不想這愚侄劣根難除,不思報效君父,竟臨戰而逃,一逃而再三,今已淪為白徒,還不知悛改。至父蠢拙,不知該如何管教。”

一席話說得聲情並茂,不像訓誡不肖子,更像是對罪大惡極者的血淚聲討,捎帶描摹出自己慈悲長輩的模樣。

無知生平最恨包,可以站著死,絕不跪著生,上了戰場,便當勇往直前,至死方休,豈能當逃兵。聽說管仲臨戰而逃,心裏極其鄙夷,冷眼瞧著那張沉默的臉,被當眾揭開醜事,竟沒露出絲毫愧意,這人難道沒有廉恥嗎?再想到與管仲的兩番遭際,更是惡心,天地何以生出這醜陋的懦夫來,除了汙人眼睛,百無一用!

“爾從父訓誡,人人皆動容,爾如何不發一言?”無知詰問道。

管仲先是靜默,一會兒,淡淡地說:“吾子要夷吾說什麼?”

一句反問將無知給嗆了回去。按理說,管仲這時若痛哭流涕磕頭求饒,大嘴巴抽自己,盡管看著糟心,別人也會覺得是人之常情,但管仲偏偏平靜得像無事發生,做出這冥頑不化的死硬嘴臉給誰看呢?

“我問你話,你倒來激我,爾從父說爾頑劣,果不其然。”無知恨道。

管仲微仰起臉,眼睛卻盯著管至父,說道:“吾子非要夷吾作答,那夷吾倒要問問從父,從父稱對我母子多有幫襯,請問何年何月何日資助幾錙幾銖?夷吾母親向在家中,極少出門,怎麼從未聽她提及向從父求乞?至若夷吾為何淪為下流,從父難道不知?”

管仲一口氣說完這些質疑,口齒清晰,語氣篤定,不見絲毫卑怯。管至父被問得說不出話,臉上青紅不定,反駁不了管仲,卻傷心地對無知道:“至父無能,管不得此侄了。”

無知先入為主地認定管仲是個壞胚子。他原要逼管仲服罪,並不想聽管仲說這些質問,因此管仲的每一句話,在他看來,都是卑鄙的狡辯,於是怒道:“長者問話,竟敢犯禮亂言,我今日便要代爾從父,教訓爾這無父無君的蠹蟲!”

一時間無知怒氣上昂,用力拍著車命令道:“把這倆白徒逮了,拖一邊兒去笞撲,打死為止!”

當下,隨從無知的私屬們承令,甩開臂膀衝上前,便要拿住管仲、召忽。鮑叔牙搶步上前,揚聲道:“他二人何罪,吾子何怒!”

無知擺手道:“不幹爾事,賤人求死,由得他死。”

鮑叔牙不肯退讓:“他二人縱有衝撞吾子之罪,然罪不至死。吾子若要懲責,這駕車不軌之罪,牙也有份,該一並論處。”

無知愣住,他凝視鮑叔牙,團團臉上一抹堅剛不可屈的倔強。怪了,堂堂鮑氏大宗嫡子,怎麼為兩個卑賤白徒求情?失了身份不說,還要得罪自己,能討著什麼好?

他冷漠地說:“我便告訴你,他們犯了什麼罪。前次敢與國君爭車,此罪一。今次衝撞貴人,此罪二。”他頓了一頓,挑釁地揚了一下眉毛,“身為白徒,膽敢駕戎車,此罪三。”

鮑叔牙還沒回答,管仲喊道:“我們沒有與國君爭車。當時戰敗,滿目倉皇,如何知道國君蒞臨。吾子要用車,我等便即刻送去,何嚐須臾拖延。衝撞也非有意,實是不當心。”

無知咧嘴一齜:“縱前二罪可恕,但以白徒之身登戎車,是大僭禮,爾又如何辯白?”

戎車是戰士的武器,守著戰車,便是守著獨屬於戰士的光榮。莫說白徒登不得車,保護戰車的徒兵也沒資格。在嚴厲的等級製度下,規矩大過天,違禮行為挑戰的不僅僅是那蒼白機械的禮儀條款,更是由禮儀作紐帶編織起的國家組織網絡。

鮑叔牙沒想到自己一時的小孩兒樂趣,最後成了勒死朋友的致命絞繩,急聲道:“是我讓他們登戎車,若要責罰,我才是首犯,請吾子罰我!”

無知再怨怒,也不會頭腦發熱處罰鮑叔牙。像鮑氏這種世掌國家機要的卿大夫家族,是公子公孫拉攏的對象,倘想有所作為,必須結交盡可能多的卿大夫做盟友。

他緩了緩語氣,說道:“爾年歲尚淺,不知人心醜惡。天下多的是品格貴重之人可相交,何必為倆醃臢賤人,跌了自己的身份。”

鮑叔牙還要求情,無知不容他說話,命令私屬動手,速速將賤人拖走,每人笞打三百下,打不死算他們命大,打死了就扔去隨便哪坨屎堆裏,爛了還能當肥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