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正要處死人,本一直在旁邊戰戰兢兢圍觀的徒兵們,驚覺事態不妙。大家夥兒是同行夥伴,途中得了管仲、召忽許多照拂,不說有多深厚的情誼,也有依依不舍的眷顧,再看管、召二人,早前還歡悅遊戲,翻轉之間,便要做了荒野冤魂,原來常人一命,在貴胄眼裏草芥不如,便生出戚戚之心。
“求公孫饒了他們!”有徒兵高呼道。
這一聲呼喊,像開閘放水,壓抑的情緒奔瀉而出。徒兵們有的稽首求情,有的竭力辯駁,有的憤慨咒罵,有的甚至要動武,將私屬團團圍住,勢要強行救走管仲、召忽。膽最肥的,已奔至無知車下,揮著拳頭抗議,洪亮的聲音如廟堂鍾磬,驚得驂服縮了蹄子。
麵對這群激憤的徒兵,無知又驚又怕,厲聲道:“爾等莫不是要忤逆!”
“不敢忤逆,隻求吾子給條活路!”是賓胥無的聲音。
不愛說話的雍廩已掐住一個私屬的脖子。貴胄私屬多為勇武之士,平時看家護院,戰時衝鋒陷陣,能在貴胄門下討食,靠的是真本事。可這並非庸人的私屬,卻被雍廩輕易製服了,仿佛雍廩隻一揚手,私屬的脖子已盡在掌握。粗大的手指擰起脖子來像擰抹布,擰得私屬的臉也發紫了,尚留著一口殘氣,是死是活,得看無知怎麼做。
無知再是勇略過人,突遇徒兵嘩變,仍然無措,除了嚷嚷“忤逆該死”,別無良法。管至父的臉更白了,生怕那車下抗議的徒兵跳上來飽以老拳。
岔路口忽響起了清越的鑾鈴聲,一輛軒車款款而至。那車蓋帷高張,車輿彩繪,馬具鑲金,挽轡嵌玉,輪轂勒篆塗漆,諸末無不貼彩,整體裝飾比無知的車更加華彩絢爛,足見車主人好尚奢侈。
眾人正鬧得不可開交,哪裏顧得上看有誰過路,猛聽見有人大吼一聲,像泰山巔峰滾下來一截巨木,震得天似要垮了一般,才匆匆送去一瞥。
這一瞥,方知過路客來頭不小。
來的竟是太子諸兒,他生得一張漂亮臉蛋,是千萬人中也算出挑的相貌,頗讓一眾臨淄女人癡迷,要死要活的不在少數。他知道自己生得美,更不掩飾,自戀又自傲,好華服美妝、奇玉珍物,尤愛梳高髻,挽發的玉簪每日不重樣。國中貴胄子弟好學他衣著裝扮,卻沒一個學到他的風範,為此他譏誚他們:隻怪你們生得太醜。
諸兒雖性子傲,日常卻是個笑臉,且見誰都笑,不分尊卑貴賤,可總讓人揣度,他的笑裏諷刺味道重。
與諸兒同車充禦者的是公子彭生,剛剛便是他震天怒吼。彭生不像諸兒,生得醜且肥,明明是可容三人的軒車,他龐大的身軀便占據了二分有一,又沒脖子,囊包似的頭顱深陷入肩膀裏,一說話,下巴頦兒被胸口澎湃的肉掩埋了,恍惚似一坨肥油。
彭生也是齊侯之子,對他的出生,齊侯當成醜事,一直諱莫如深。但宮闈豔事總也逃不過悠悠眾口,說是某日齊侯醉酒,沒留神睡了宮裏掃糞的老嫗,酒醒悔之晚矣,奈何珠胎暗結,隻得含淚認下這醜兒子。
彭生出身低賤,公子公孫都瞧不起他,經常欺負淩辱他,唯諸兒善待他。彭生不是聰明人,腦子其實蠻笨,但也懂得知恩圖報,對諸兒忠心不貳,鞍前馬後赴湯蹈火,即便諸兒讓他以死相報,也沒二話。
軒車徐徐停了,諸兒扶著車輿往外望,笑吟吟地說:“這裏好熱鬧,可是在搶肉吃,搶不著,倒急了眼?”
他慢慢撒開目光,忽地看到無知,像發現了意想不到的稀罕物兒,驚訝道:“這不是無知嗎!我還道你先行多時,已至君前,怎還拘在此處?難道在等我?”
不管是現在這進退維穀的處境,還是無事發生的尋常,無知最不願見到的就是諸兒。他與諸兒向來水火不容,諸兒為太子,貴為儲君,而他得齊侯恩寵,秩埒太子。論權勢,兩人不相上下,在國中各有擁躉。好事者攪動唇舌,稱臨淄有兩個太子,將來國君山陵崩,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這趟無知先期回臨淄,向卿大夫稟明齊侯傷情,依禮,須與太子同來麵君。可他一則厭煩諸兒為人,成日折騰些花裏胡哨的浮誇把戲,不像堂堂丈夫;二則因彌河敗績,他對諸兒怨氣甚大。他認定戰敗一多半是衛侯朔怯戰所致,而這衛侯朔,正是諸兒竭力支持的盟友。扶植一個廢物諸侯,除了是為自己的私利著想,妄圖仰仗外力幹預內政,還能為了什麼?
他便胡亂編個理由,自稱事急,先走一步。本來按著原計劃,直到行至國君尊前,他都不會與諸兒有任何交集,偏生天不長眼,遭遇這麼一樁爛汙事,麻煩尚未解決,諸兒又不期而至。讓諸兒見到自己的窘迫樣兒,簡直生不如死。
即使再討厭諸兒,大麵上還有君臣名分,他壓著火氣,下車對諸兒參拜行禮,抬頭見到諸兒飛著輕浮微笑的臉,險些嘔出來。
無知悶著不吭氣,管至父看得懂事態,一是向無知討彩頭,二是給太子獻殷勤,趕緊添油加醋地把事情說了一遍。講述真真假假,這裏塗點色,那裏抹把泥,概而言之,該千刀萬剮的是他的親侄,至於無知,既委屈又寬容,請太子明鑒是非。
諸兒默默聽著,忽地燦笑道:“未想‘黑臀’口才這麼好。”
像被諸兒當眾抽了一耳光,管至父臊紅了臉,奶白的臉皮像烤熟的鴨屁股,底下突兀地透出黑渣來,或是沒洗淨的鴨屎。
太子與無知的私屬,都知道這綽號的意思,哪裏掩得住笑意。管至父更臊了,恨不能天降黃土,把自己埋進一座墳裏。
說來這綽號頗有來曆,那時管至父還是國君禦士。一日,眾禦士做角抵遊戲,管至父自詡是角抵高手,摩拳擦掌,躥上跳下,不得消停,指教這個該如何騰挪扭打,奚落那個輸得活該。旁邊觀戰的公子小白惱他吵得慌,小孩兒耍起性子來,務必要捉弄他一番。終於等到管至父上場。這角抵需赤裸上身,獨留一條單褌。不想小白突然衝上場,將管至父的單褌一把扒下來,頓時春光無限。
男人露腚實也無妨,無非眾人為這小孩兒惡作劇哄笑一場,可管至父的露腚卻惹出更大的笑話來。原來他右半邊屁股上有偌大的一塊黢黑胎記,仿若一隻肥厚的熊掌溫柔地撫住他的臀部,那雪白的屁股上烙印著黑胎記,真是黑白分明,清晰醒目。
“黑臀,是黑臀!”小白當時拍著巴掌狂呼。
從此,“黑臀”這綽號不脛而走,人人照麵,都呼一聲“黑臀兄”,管至父好長時間抬不起頭來,在宮中實在待不下去,後來投入無知門下。時間漸漸過去,陳年笑話的記憶淡逝了,他才慢慢重拾自信。
可諸兒今日忽提這一嘴,一記耳光甩過來,太狠太疼,抽得他鼻青臉腫、羞恥難當的同時,也恨諸兒不留情麵。怪道臨淄街巷紛議:別看太子每日如春風沐雨,生了張與人為善的笑臉,實則心機毒辣,輕易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