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諸兒過手才一招,便使無知挫敗、管至父受辱。鮑叔牙疾步上前,懇請道:“不敢辱太子明聽,適才至父所述,與實情稍有出入。公孫處斷二白徒死罪,是因白徒登戎車,為大僭禮,然此事實起於臣。彌河會獵,我師敗績,臣孤身返國,幾陷敵手,幸有二白徒臨危相救,為避敵鋒芒,不得已同車而奔,以至僭禮。若非他二人仗義出手,臣已為紀虜多時矣。禮為遵義,不為敗義,若為救難而申大義,屈禮何妨?縱有薄罪,也不至死,期期太子明察。”

鮑叔牙的申辯,顯然是擇禍從輕,抹去了擅駕戰車衝撞無知一事,至於與國君爭車的大禍更是一字未提,隻著重在管、召不顧生死,幫助自己擺脫追兵;一番慷慨陳詞,把一件可大可小的僭越禍事,變成了莫大的冤情。

諸兒聽得連連點首,說道:“這倆小白徒,倒也明節義,難得。”他看了無知一眼,沒所謂地說,“我齊國僭禮之事,何止百千。白徒登戎車,與其餘僭禮事比較,算得什麼?”

話裏分明藏著話,無知唰的一下白了臉,在場的人心裏也明白,隻不敢顯露。齊侯待無知恩遇過逾,給予他與太子等齊的禮秩,諸兒有的,他都有,除了沒有太子名分,他的輿服鹵簿、饗宴列鼎,與諸兒一模一樣。底下早就非議僭禮,有骨鯁大夫向齊侯進言,嫡位已定,該獨尊太子,與太子等同乃亂之本。可齊侯甚是喜愛無知,舍不得他受委屈,一再地姑息縱容,卿大夫們見國君兩分嫡位,也自動往兩邊站隊。如今國中擁戴太子與無知的兩派勢力,明爭暗鬥,愈演愈烈。

諸兒借題發揮,幾乎把話挑明了。他對無知僭禮的不滿積攢多時,就像他現在管兩個低賤白徒的閑事,不是仗義執言,全然是為了硌硬無知。但凡無知支持的,他不顧一切抹殺;無知反對的,他傾盡全力扶持。

“太子之言,臣不敢置喙。這兩個賤人屢犯大罪,卻是事實……”無知像被射中心髒的飛鳥,掙紮著發出最後的抗議之聲。

諸兒不容他說完,打斷道:“我齊國自太公營國始,治政因其俗、簡其禮,方能五月而報政周公,若事事求合禮,以至迂氣太甚,何能有泱泱齊國?爾等為白徒登戎車的區區小事,斤斤計較,險些釀成軍士嘩變。國君如今正在鄉邑靜養,若因此禍事,驚動了國君,擾亂其心神,傷其玉體,爾等敢擔責嗎?”

無知平白被諸兒用莫須有的罪名堵了嘴巴,又被他以國君為借口威懾鎮壓,弄得自己裏外不是人,好像這場事故的錯全在自己。有心辯駁,可太子尊位畢竟在,他就算與諸兒擁有一樣的禮秩,身份上也依然是臣,遇著委屈,隻能打碎牙齒和血吞。

諸兒看出無知蔫了,心頭得意,也不搭理他,因對鮑叔牙招手道:“上次在鮑氏宅匆匆會麵,有大半年沒見了吧。來來,隨我同車而行,我有滿腹的話要說於你聽。”

鮑叔牙誠惶誠恐:“怎敢與太子同車?”

諸兒推了推彭生,示意他下車,又對鮑叔牙說:“才說了一通辯禮之辭,倒拘束起來,你隻管登車,正好考較你的禦術。”

鮑叔牙推托不了,隻得應諾。彭生溫順地把禦者位子讓出去,因他體型太大,這一起一下,晃得車輿搖搖擺擺。諸兒掩麵笑道:“這隻憨豕,真碩大無朋。”

諸兒好給人起綽號,如彭生的“憨豕”;無知因皮膚黑,平常臉嘴又臭,他戲稱“黑麵”;管至父的“黑臀”源於小白,卻為他津津樂道;再如胡須稀少的是“童山”,缺牙的是“漏釜”,瘦子是“細柳”,胖子是“碩鼠”,身邊人無一不有,許多大夫也不幸遭殃。為此,齊侯責他失禮。他卻變本加厲,仿佛是要故意與父親作對,要不是迫於身份存了些顧忌,也要給國君取幾個“雅號”。

這是諸兒的隨性自由,繁縟嚴苛的周禮在他眼裏形同虛設。實際上,齊國自太公建國以來,民風一向彪悍奔放,身處東夷腹地,沾染了不少東夷習氣,與詩書滿腹的中原諸侯相較,原始粗放的味兒很濃厚。齊國公子更沒一個是省油的燈,浪的浪,騷的騷,爬人牆頭竊玉偷香的事兒也沒少幹。隔壁魯國以最秉周禮自居,常罵對門非禮丟人,仿佛隔著泰山,也能聞到齊人那身騷氣。

鮑叔牙登上太子軒車,不禁回頭看了一眼管仲,想起自己有許多未解之疑還沒來得及問管仲。他們雖同行幾日,也算經曆過生死,卻沒有完全了解彼此。這一路管仲很少說自己的事,鮑叔牙直到現在,也不知道管仲家住哪裏,他日若想再見,該去何處尋管仲?

他很想問管仲一聲,但過分的矜重仍壓在心上,推翻一層,底下還有一層。那邊諸兒已在催促,他不能不離開,最後一點兒薄薄的隔閡留在心裏,可沒機會揭開了。

諸兒揮揮手:“都散了,散了!”

太子一行委蛇而去。無知遭了重創,心灰意冷,哪裏還提得起精神再與徒兵們爭是非,遂攜管至父駕車離開,隻剩下這兩百來號徒兵。

召忽看向管仲:“我們怎麼辦?”

管仲毫不猶豫地說:“回家。”

他們與徒兵們作別,彼此分道揚鑣。兩人拐去一條為牛馬踏踐出的荒野小道,很快便消失不見。徒兵們皆為國人,鄉裏雖不同,然歸途方向大致一樣,還得同行一段。

乍有蹄聲響起,迎麵馳來一乘,車上一人高聲道:“諸徒稍停!”

眾徒兵愕然:難不成是無知心裏不痛快,折回來尋我們的不是嗎?卻聽那人說道:“我乃太子之屬,奉太子之令,請諸徒登名。”

這比無知來尋釁更讓人困惑,莫名其妙的登什麼名,是要把在場鬧事的人都記下來,方便秋後算賬嗎?

那人看得出諸徒的擔憂,和氣地說道:“諸徒勿慮,太子吩咐,登名非為其他,乃太子有賞。”

“我等並未建得功勞,太子為何有賞?”徒兵發問道。

那人仍是溫軟的語氣:“諸徒為我齊國血戰,怎能叫未建功勞?請放心,我以項上人頭擔保,絕不會讓諸徒有分毫損傷。縱信不得我,總該信得過太子,請諸徒相信太子的一片護才之忱。”

眾徒兵說不出到底信還是不信,七嘴八舌議論起來,你說隻怕是陷阱,不要輕易相信,貴胄們忒會騙人,日出時才信誓旦旦,日入時就變了臉;我說或可信這一遭,我們剛和公孫無知幹了一場,太子與無知是對頭,今番無知跌了跟頭,太子高興,有財願意分出來,也未嚐不可。

那人察言觀色,知道徒兵顧慮有所鬆動,便有一人捧來刀筆簡牘,挨個詢問徒兵鄉裏和名字,願意回答的,則在簡牘上記下;不願意的,也不勉強。

這時太子之屬忽然環顧周遭,問道:“那兩個小白徒在哪裏?”

“早走了。”

“哦。”那人點點頭,便再沒問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