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頭作戰部隊敗不成軍,紛紛奪路而逃。後邊在軍營裏守輜重的白徒,聽說仗打敗了,一樣聞風而遁。草料、軍械、衣被,丟的丟,拋的拋,除了糧食和載輜重的大車——前者是緊俏物資,後者能在奔亡時助腳力。按理說,這些輜重屬於國有,縱便沒有被敵軍搶奪,也不該監守自盜,可惜白徒沒那為公不顧私的責任心。
白徒出身低微。春秋社會等級森嚴,一國之中,劃分為國人與野人,居於國都的是國人,大多為貴族出身;居於邊鄙的則為野人,被當作群氓賤民。國人又分成士、大夫、卿三個等級,越往上身份越尊貴。那陣子,天下不脫上古習氣,仍舊追崇尚武精神。對貴族來說,戰死沙場是畢生最大的榮耀,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實現馬革裹屍的理想,首先他得成為一個士,才能獲得上戰場的資格。
很多白徒連士也不是,也沒有經過正規軍事訓練,身份以野人居多,也有犯了罪或窮困至無以謀生的國人。他們之所以來戰場上刷馬做飯,有的是為了討口飯吃,給軍隊提供後勤服務,能領到叫作稍食的酬勞。這酬勞其實蠻菲薄,上頭寬厚時,一袋子黍穀;上頭慳吝時,半袋子陳麥,但無論多少,好歹是一家數口的活命稻草。有的單純是被抓了壯丁,出門遛個彎,上山采把樵,溝裏摸條魚,莫名其妙就被逮了,五花大綁地押到軍營來,強製勞動。
白徒亦有不肯屈服的自由靈魂,所以逃跑時有發生,趁監管不備,一猛子紮進深林叢山,如一粟入滄海,再也抓不回來。對白徒經常性的一去不返,列國軍隊都習以為常,彌補的法子是再去征召誌願者,或是再去抓壯丁。
這次戰鬥,雖是齊軍大敗,倒成就了後方白徒的狂歡。機靈的緊著爭奪好物件,再搶過一輛輿廂結實的大車,邀上三五同道,登車揮轡,趕緊逃個沒影兒;遲拙的也能拾得邊角料——人家嫌棄的糙米雜草、薄帷輕襜,歡天喜地塞了滿懷。
當無知率少數殘兵,擁著受重傷的齊侯奔到後方營壘時,觸目一片狼藉。白徒們正搶劫到興頭上,有搶得急眼的,罵不夠了,竟打得頭破血流,本來負責監管白徒的徒官,也不知跑哪兒去了。
無知之所以奔來營壘,是因為祿父傷勢過重,此去臨淄路途迢迢,護送多有不便。他尋思找來一輛大車,因那大車的車身寬長,正可將祿父平放上去。
可眼前情景讓人心裏一緊,哪裏還有合適的大車?若是想找個方便的人問話,又該去問誰?滿目是晃動的人頭,卻沒一個搭理他。
無知怒火填膺,加上敗兵之恨,國君重傷之痛,怒、恨、痛疊加起來,像在心間燒起的火裏加了萬噸柴薪,天也要被他燒幹淨。狂怒之下,他緊握手裏的長戈,刺死了兩個正在搶一囊麥子的白徒。
死了人,血腥味掩不住,其餘白徒回過神來,乍瞧見滿臉焦火的公孫無知,多少曉得他的手段,立時叫的叫,跑的跑。跑得快的,自然無事,跑得慢的,被無知驅車追及,後背心戳出偌大的窟窿眼。
不過一刻,無知的戰車後丟下十來具白徒屍體,若不是禦左看不下去,提醒無知尚有國君要救護,隻怕他還要殺個盡興。
無知到底醒悟,吩咐左右去尋大車,入眼恰有一輛大車,吱嘎吱嘎地往相反方向駛去。車上坐著的兩個白徒,許是受了無知屠戮無辜的驚嚇,正要趁亂逃命。
一輛戰車徑直奔去,車上甲士大聲喝道:“滾下車!”
那兩個白徒聽到身後雷霆似的喝止,想想即使拚出老命來,如何能逃過久經戰陣的戰士的追擊。駕車的白徒歎了口氣,推了同伴一把,兩人對視一眼,把車停了下來。
戰車馳到跟前,倆白徒已下得車來,像是擔心被戰士刺死,噌噌往後退,一麵退一麵解釋說:“不知子欲用車,並非擅逃。”
車左挑起眼睛瞥了這倆白徒一眼:十五六歲模樣,說話的個子高一些,雖汙了臉,也看得出是個模樣清俊的少年,眼睛深邃如湖,總覺得那裏藏有無限心事;另一個肩膀很寬,宮殿銅柱似的身板,瞪著眼喘息,不知是生氣,還是害怕而不知所措。
“賤人盲眼,沒瞧見是國君征車嗎,也敢逃奔不顧,不忠不義不恥,必要誅爾闔宗!”車左劈頭一通極威懾的叱罵。
高個少年一言不發,麵上顯出溫順神情來,不時拽一拽寬肩膀少年的胳膊,也許是怕他回嘴反駁。
“把車拖過去!”車左命令道。
高個少年“唯”了一聲,用力一扯寬肩膀少年,兩人忐忐忑忑、小心翼翼地牽住大車,亦步亦趨地跟在那輛戰車後麵。
無知正在照看祿父,見國君昏厥不醒,生死難料,心情著實煩亂,打不起精神去責問這倆白徒的逃跑意圖,眼下最要緊的是趕回齊國,其餘汙糟爛事不值得分心,因見大車尋得,即要將祿父挪到大車上去。
“得在車輿裏墊上軟物。”高個少年忽然說。
“豈容爾多嘴!”適才那車左吼道。
高個少年平靜地說:“國君負傷,車輿堅硬,兼之歸國之路顛躓遙遙,若不在輿內墊軟物,顛壞了國君,可如何是好?”
車左被問住了,無知照他臉上吐了口唾沫:“蠢!還不如一白徒!”
幸得白徒提醒,眾人便拾掇來各樣軟物。因是非常時期,也顧不得符不符合國君身份,什麼盛黍穀的袋子、扯爛的旗幟,能用的一概用上。無知甚至撕下自己的戰袍,須臾在車輿裏鋪了厚厚一層,這才將祿父穩穩地抬上去。
草草一番收拾,時間也不等人,於是無知招呼眾人迅速出發,回頭又對那倆白徒道:“這回暫且饒了你們,下回再讓我撞見,隻有一死!”
倆白徒佇立不動,望著無知一行人疾馳而去,一直卡在心頭的大石落了地。兩人都暗自慶幸,而後又憂慮起來,互相看著,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忽聽得背後有人的嬉笑聲,一輛大車耀武揚威地駛過來,車上載滿了糧食,有三個白徒坐在堆得小山似的“戰利品”上,昂著頭翹著腿,腳丫子掛在車輿外晃晃悠悠,乍見像搶親未遂的鄉間流氓。
“喲,這不是管夷吾與召忽嗎?”車上一瘦條條的白徒咯咯笑道。
“要不要同行?”另一矮個子白徒朝兩人擠了擠眼睛。
黃麵皮白徒捂著嘴兒,蟲鳴似的咧咧:“爾等不知,管夷吾是出名的慣逃,雙足快過戎車,哪裏用你我操心。”
三人頓時大笑,一麵笑一麵擠眉弄眼,口裏不忘喧嚷著:“管夷吾真乃齊國第一逃徒,眉壽萬年!”
仨白徒與倆少年是同鄉,住得也近,可謂知根知底的老家人,可歎並無鄉裏之誼,平日裏是對頭,鬥嘴、打架、使絆子、設機關,彼此就沒和睦相處過。這仨適才搶奪凶狠,又躲過了無知的殘戮,恰瞧見對頭的狼狽模樣,眼角眉梢都飛出幸災樂禍的得意勁兒,勢要在對頭麵前炫耀一番。
寬肩膀少年氣他們無禮,指著那三人斥道:“放,放,你老母,母……”孰料越是著急生氣,越是結巴。
黃麵皮白徒拿腔拿調地學著他的結巴:“我,我,我是召忽忽忽……”他是這仨白徒的頭兒,名叫丙季,年歲不大,一肚子壞水,最愛幹些偷雞摸狗、恃強淩弱的缺德事兒,與這倆少年一樣,皆是蓬門窮家,卻沒生出天涯淪落人的同理心,反而愛欺負同類。
又是一通哄笑。
寬肩膀少年憋紅了臉,肚裏滿是罵人的髒話狠話,偏偏在這急怒的時刻,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對麵的笑聲愈加猖狂。他吼了一聲,作勢要撲過去與這仨拚命,背後卻被人死死拉住,耳邊響起同伴毫無感情的聲音:“何必與死人一般見識。”
笑聲驟斷,丙季惡聲惡氣道:“賤人,咒誰死人呢?”
高個少年冷冷道:“爾等已在赴死道上,竟如盲人見日,茫然不知!”他指著那堆成尖兒的大車,說道:“大車負重而行,一日可三十裏。你們看看這車,物既重,又有三人同車,載重超逾三倍不止,一日走不得十裏。隻恐不及半日,已為紀人所逮。不僅你們自己淪為虜囚,你們辛苦搶來的東西也必為人所據。倘有須臾貪念,欲與戈戟之士奪物,死期至矣!”
高個少年一席話,說得仨白徒臉色大變,雖固執認定是他危言聳聽,卻也難免惶怕。齊國與紀國交惡多年,兩國邊境時有衝突,除了爭田械鬥、奪地搶水,便是搶奪對方的人——少時三五人,多時數十至上百人,每有俘獲,便向他國要挾交納贖金。所謂一手交錢一手交人,若是抓獲身份高的貴族,要價便更高了。倘對方無意贖回,或身份太低,家中貧寒不能舉一貲,倒也無妨,留在本國做奴隸,一概髒苦累活皆交由他們,一朝困病而死,還能喂狗,豈不人犬俱得利。
被擊中要害,仍要充臉麵,丙季譏諷道:“我輩之好歹不勞你操心,你還是管管自己吧,憑你這雙足,怕還不如我輩一日行十裏。”
仨白徒又興奮起來,打嗝兒的打嗝兒,吹口哨的吹口哨,著力吆喝幾聲“齊國第一逃徒萬年”,趕著大車嘎吱嘎吱走了。
寬肩膀少年氣得很,眼見人走遠,話倒說利索了:“不該攔著我,揍不死他們!”
高個少年搖頭道:“平白生是非,誤事誤時,不劃算。”
寬肩膀少年重歎一聲,環顧四周,該搶的都搶得幹淨,別說車了,連一根牲畜的毛也沒有,為難道:“車也被國君征走,可怎麼走?”
高個少年自嘲道:“沒聽他們說嗎,我是齊國第一逃徒。逃亡這事,誰還能有我在行?”
兩人往東疾行,一路上常能遇見齊國潰兵,有血染征袍的兵車戰士,有受傷蹣跚而行的徒兵,有腹中鼓囊囊的白徒。身邊時不時馳過一輛戰車,揚起齊頭高的塵土,迷了人眼。人流自各方湧向東麵,也把各樣消息散布開來。聽說得勝的魯、紀、鄭軍正在掃蕩戰場,趁便抓俘虜。尤以紀國最起勁兒,追得齊國殘兵無路可逃,憑這被勝利鼓舞的蹈鋒士氣,怕不是要踏破齊國山河,把臨淄城攻破了給紀君作行宮。
吹了大半日的狂躁寒風,隨著戰事的結束,低弱了下去,貼著彌河水麵吹起波瀾,一層縱躍,一層覆過,一層墜落。
東行之道處處是水,像是那影響戰場形勢的狂風,把明溝暗流都吹溢了出來。前邊有一輛戰車歪在一川溪流邊,可能是駕馭不得法,偏離了正道,左邊的車輪陷了下去,不巧被水中大卵石卡死了。
那戰士立於車下,狠命拽著左驂胸前鞅帶。左驂咬緊了馬銜,奮力往前一掙,帶著兩服右驂踏踏甩蹄,半隻車輪終於抬了起來,可車輪卡得太死,反作用力過大,戰馬的力氣用盡了,車輪又哐的一聲落下去。
兩人經過戰士身邊,仿佛是不經意,彼此對視了一眼。
原來那戰士隻是十來歲的少年郎,臉是團團的圓,像十五的明月,眉弓濃密,目似點漆,這眉目與那團臉不甚搭調,透出不可強屈的剛毅。大概與這失陷的戰車搏鬥了太久,他急得一頭一臉熱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