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戰士盯視著同齡人,唇角翕動了一下,恍惚是要說話,倏忽卻把臉轉了過去,一手拽鞅帶,一手拍馬臀,繼續與這“失足”戰車進行不屈不撓的鬥爭。
兩人腳不停步,人雖往前走,眼睛卻總往後瞅,像是那背後有吸力極強的磁鐵,將他們的魂緊緊吸附。
高個少年突地刹住腳步,像被打通了經絡,猛然掉過頭去,呼道:“要不要幫手?”
那少年戰士先是錯愕,後是喜悅:“若,若是不甚勞煩,多,多謝。”也許是過於激動,不自覺與寬肩膀少年一樣結巴起來。
寬肩膀少年尚在迷惘中,被高個少年拐了一胳膊。他向來聽這同伴的話,但有吩咐,絕無二話,半個字疑問沒有,跟著高個少年折返回去。
高個少年與寬肩膀少年一左一右檢查那戰車狀況,兩人還將手探進水裏,摳了摳硌著輪輻的汙泥碎石,卻有兩塊大卵石嵌進輪輻間,將車輪往下沉壓。高個少年說道:“車卡得太沉,若是生拽,出不來。”
少年戰士抹了一把汗,苦著臉道:“正是。我費了偌大力氣,竟挪不動分毫。”
高個少年沉吟片刻,說道:“車得卸載,負重少了,戎馬受力輕,自然出得來。”
少年戰士認為他說得在理,可這戰車不是大車,不曾承載輜重,說要卸載,到底卸什麼呢?便問道:“怎麼卸?”
高個少年不多言,隻對寬肩膀少年點點頭。寬肩膀少年爬上車,他卻守在車下,兩人氣力哐啷地一陣搗鼓,醫師挖癰似的,將那戰車贅疣一一除掉。
原來一輛戰車看似整體不可分,實則不然。比如倚在車輿兩輢作為屏障的藩盾,那盾足有成年男子半身高,沉似壘石,再有插在前輿左右的兵杖,還有指揮軍隊進退攻守的大鼓金鉦,更有標識身份的旌旗。
諸如此類的戰車附物,皆可卸下。因此高個少年與寬肩膀少年將戰車上的藩盾、長兵、弓箙一一取下,插旗杆的空筒雖不曾插有旗旒,到底是負擔,一並旋開棄去。經過一番卸載,車輿陡然一空。
寬肩膀少年下車來,那少年戰士會意,拽住左驂鞅帶往前拉,高個少年與寬肩膀少年也搭了把手,這個牽轡,那個扶軛。三人齊力,戰馬亦不懈怠,輪轂哢啦哢啦轉動,好一陣將倒欲倒的搖晃,戰車終於從水中衝了出來!
戰車離了險,三人皆是大汗淋漓。少年戰士感激不盡,正要說些由衷的道謝詞,有戰車飛馳之聲漸漸逼近,遠眺一眼,不是齊國潰兵,卻是追潰兵追得興起的紀國戰車,一前一後兩輛戰車奔得意氣高亢。有齊國徒兵逃無所逃,慌得一跤撲進水裏。
少年戰士驚呼一聲,這時即便上車奔逃,因雙方相距太近,必有一場惡戰,憑一己之力,如何能抵擋如狼似虎的紀國?死則死矣,萬一被生擒,成了脅迫家人交納贖金的人質,真奇恥大辱,倒不如死了。
他正在煩亂時,高個少年驀地挨近他,耳語道:“請勿言。”
少年戰士莫名。當此之際,紀國戰車已近在咫尺,車輪碾過帶起的浮土亂草,將視野掩得渾濁難辨。高個少年來不及解釋,不由分說,一把扭住少年戰士的胳膊,大聲喊道:“這兒有貴重敵虜!”
少年戰士大驚:剛剛還古道熱腸出手相幫,一遇危險,便賣了自己?
高個少年的呼喊才發出去,紀國戰車已踏到身前,兩車八馬像天降隕石,俯衝而落,騰起一人高的塵埃。左首戰車的車左提聲質問:“貴重敵虜何在?”
高個少年捅了一下少年戰士的脊背,高聲道:“他!還是齊國公子呢!”
車左猶猶豫豫地打量少年戰士,瞧那戎裝也瞧不出個真章。春秋時戰車甲士的戎裝,君臣無別——所謂均服,也稱同甲。車左再看那張團團臉,不知是恐懼,還是惘然,也可能是疑惑,複雜的情緒讓五官癟得厲害。
車左看不出個所以然,去問高個少年:“你又是誰?”
高個少年顯得怯怯的:“賤人區區,一介白徒耳。”他還指指寬肩膀少年,示意其為同袍。
這話說得兩可:可以是齊國白徒,也可以是紀國白徒,反正兩國毗鄰,方言相近,聽口音是有這麼個意思;這兩人又沒穿戎裝,一身行頭破破爛爛,履襪皆破了洞,腳大拇趾走了光,那掩不住的窮酸味兒,十裏外也能嗅到,不是白徒又能是誰。
車左朝少年戰士努努嘴:“這敵虜是爾等所拿?”
高個少年賠笑道:“不敢不敢,這敵虜馭車不善,歪去水溝裏,跌個半死,也是天意,僥幸讓賤人逮個正著。”
車左頷首:“瞧你年紀不大,還蠻伶俐,今日獲此敵虜,也是大功一件,之後敘功,虧不了你。”
他吩咐道:“便由你二人將此虜押解,隨車而行。”
高個少年行了一禮,突然對寬肩膀少年使了個眼色。這時兩輛戰車轉向一側,原來是馬首對著高個少年等人,高個少年對車左回話時,視線常被戰馬背上的衡軛鑾轡一類挽具遮擋,現在卻因這側轉,露出空當來。
“動手!”高個少年一聲喝令。
聲才發出,寬肩膀少年飛縱而起,在高個少年對他使眼色時,他已在做準備,此時雙手抓住兩柄自戰車上挪來的長兵,左手一支矛,右手一支殳(一種兵器,無刃、有棱),悶哼一聲,甩臂一擲,雙兵飛了出去!
那矛直刺左首戰車的馭手,馭手連反應也沒有,便被洞穿了髒腑,鬆開轡繩的一瞬,仰倒的身體往後飛去,直墜車下。
那殳飛向右首戰車的馭手,重重敲在馭手的胸骨上,因力量太大收不住,連累戎右一塊兒被掃下車。
刹那間一派驚懼,誰也沒想到,剛剛低眉順目的白徒賤人,居然會突然發難。
高個少年猛推那少年戰士:“走!”
少年戰士醒過神來,噌的一下子跳上車,高個少年和寬肩膀少年也隨之登車,高個少年還不忘記撿起弓箭。少年戰士揚起六轡,戰車狂奔不停,踩了風輪似的一往無前。
突遭襲擊的紀國戰士,死了兩個馭手,重傷一個戎右。變亂來得如此倉促,也如此出乎意料。各自心中像是中了暗拳,寒栗不已,既駭於寬肩膀少年驚世駭俗的膂力,也憚於高個少年深不可測的心機。眾人護死者、救傷兵,鬧鬧騰騰,吵吵嚷嚷,卻也因此耽擱了時間,待欲重組戰車追蹤敵人,雙方已拉開了偌長的距離。
少年戰士駕車越奔越快,六轡扯得又急又重,生恐稍慢一些,便有刀兵加頸。那沿途的風聲、水吟、蟲鳴、鳥啼,都似紀國戰士的吆喝。少年戰士更不敢放鬆警惕,這麼不顧死活地奔了五六裏地,四方八麵除了不時竄出來的齊國殘兵,並無追擊之聲,他才稍稍放緩速度。
危險甫去,他才想起看那兩個少年。許是一路顛簸太過,兩人臉色發青,幾欲嘔吐。少年戰士小心問道:“你們,沒乘過戎車?”
寬肩膀少年緊緊地抓住車軾,手指抓得發白,很怕握鬆分毫,就會被飛馳的戰車甩出去。他磕磕巴巴道:“沒,沒……他充過徒兵,我,我沒有……”
高個少年連話也說不出,“嗯”了一聲作為回答。
沒有經過戰車特訓的人,別說是以車為兵殺敵製勝,便是驅車逐樂也是不能,車速稍快,便會站立不穩,輕易就會摔出車外。這兩人能在高速運動的戰車上站定,且能硬撐著站這麼久,已經很難得了。
“適才看你二人卸載戎車,舉手自如,我還道你們精於駕馭之術呢。”
寬肩膀少年喘氣道:“沒吃過牛肉,但也看過解牛。身為白徒,日日刷馬卸車,手中過了千百次,任誰都能舉手自如。”
少年戰士會意,轡繩拽得鬆了一些,駟馬緩緩慢了下來,過了一陣,他看著高個少年,說道:“適才幸有你臨機應變,方能脫險,難得!”
高個少年微笑:“你能全心信我,更難得。”
少年戰士啞然一樂,他自己也覺得奇怪,這名陌生的同齡人一句莫名其妙的“請勿言”,他分明該有質疑,分明也可激切,卻竟然真的一言不發。對這少年的信任,像是某種本能,平素的剛強理智全因這瞬時的信任情感退居幕後。
他對這同齡人生出無限的好奇,有心問問對方名諱來曆,出於禮貌,便先介紹了自己:“我是鮑叔牙。”
按照春秋的稱名習慣,這是說他為鮑氏,字叔,名牙。聽少年戰士自報家門,寬肩膀少年嚷起來:“你是鮑氏?”
鮑氏是齊國有名的大氏族,地位雖不及國、高這樣的薑姓大宗族,也是顯赫名門。若從姓氏上追溯,鮑氏為姒姓,先祖是肇開華夏文明基石的夏禹,當年西周板蕩,周平王東遷成周,有七姓宗族從王,是為姬、曹、子、薑、己、姒、任,姒姓便是其中之一。這七姓有從龍之功,與周天子立有騂旄之盟:世世無失職。與其他姓氏一樣,姒姓分宗支脈甚多,最大的一宗便在齊國。西周及春秋時實行世卿世官製,廟堂百官皆由宗族擔任,各家族的大宗小宗,互相捆綁幫襯,長期把持著某些關鍵部門的職位,大家一塊兒同寮做事,一塊兒求田問舍,利益均沾,同舟共濟。鮑氏世為大夫,曾出過主政的卿,宗族子弟在鮑氏大宗的庇佑下,最低也能混上個下大夫。
被人知道自己是鮑氏,鮑叔牙不覺得驕傲,反而生出兩分羞澀來,趕緊把這茬撇過去,匆匆問道:“你們呢?”
“管仲夷吾。”
“召忽。”
高個少年有字為仲,而寬肩膀少年沒有,循著周禮的等級規定,庶人以下無字,也就是說,管仲的身份比召忽高。
鮑叔牙在心裏悄悄琢磨,管氏與召氏,豈不是姬姓嗎?管氏先代是周初諸侯管叔,因謀逆遭周公處死,封國褫奪,子孫散落;召氏該是召公後裔,至今天子座下王臣尚有召公一職,那北燕諸侯也是召公子孫。
想到這兩個少年原來是姬姓王族,至今卻不見些微光輝,天下姬氏多矣,而天下姬氏潦倒者更多矣,不禁唏噓。
忽聽見召忽發問道:“這戎車隻你一人,其餘兩人呢?”
鮑叔牙歎道:“戎車失陷,那兩人換車先走,獨留我去拖車。”
“你真是老實人。”召忽感歎道。
管仲輕聲道:“是不想舍棄責任吧。”
鮑叔牙心中一震,微睨一眼管仲,那因疾行而顛得發白的臉上,有一抹淺淡的笑意,似乎也不是笑意。他忽然覺得,這人很難看懂,可也不難相處。
漫漫長路上,戰車寥寥,想來是其他戰車靠著駟馬兩輪,跑得飛快,也許已進入齊國邊境了,蒼茫原野隻剩得他們這一乘踽踽獨行,孤單得有些令人心慌。徒兵卻是越來越多,傷胳膊的、崴腳踝的、眼睛中箭的、後背傷筋的,相互攙扶著,踉踉蹌蹌,委委屈屈,原先還能跑一跑,後來就跑不動了,至於累得邁不開雙腿,倒下去再也起不來,也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