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兵的職責是保護戰車,隨戰車所向而攻伐轉圜。失了戰車的徒兵,腳下無根,總是發虛,恰在當道遇見鮑叔牙駕馭的戰車,本能地靠攏過來。原來隻三五個徒兵,後來越來越多,十來個,二十來個,五十來個……鬆鬆散散蜿蜒不成陣,仿佛甩在車後的蟒蛇尾巴。

起初鮑叔牙還有所顧慮,管仲卻說:“讓他們跟著,大家一處,遇險還能有照應。”

因為這寬縱態度,一則是尋求安全感,二則也有從眾心理,車後徒兵滾雪球一般增多,有力氣的奔跑而至,沒力氣的被同伴背著前行,漸成了一支兩百多人的隊伍,人數相當於半個旅。

走了半日,天色隨前行的步伐,一步緊一步地暗沉下去,向晚的雲霞紅得泛黑。兩百來人的隊伍終於停了下來,天黑行路不便,隻得臨時駐紮。可曠野平蕪,四麵無遮,此地尚在紀國邊鄙,萬一有紀國追兵趕至,這兩百來號老弱病殘,該如何應對?

鮑叔牙畢竟年輕,曆練少,心裏知道該有所作為,腦子卻想不出妥善辦法。說不出緣由,他下意識地去看管仲。

管仲倒也不謙讓,自作主張安排起來:將兩百徒兵分成四部分,一部徒兵上半夜當值放哨,一部徒兵下半夜當值放哨,這兩部徒兵先得往東西南北四個方向設藩籬,再一部徒兵去撿柴薪,倘能射中不冬眠的野兔,自然更好,最後一部隨召忽去水裏摸魚當晚膳。

“吃飽了才有力氣趕路。”他是這麼解釋的。

他還特意叮囑設藩籬的徒兵,每個點的藩籬當距營地五十步至百步間,最好擇一處高地,距離不太近,能觀察到五裏外的敵情;也不太遠,能迅速趕回來報信。

半個時辰左右,召忽領著那群捕魚徒兵回來了,立時架柴點火,熱熱鬧鬧烤起魚來。鮑叔牙看著管仲忙前忙後,一忽兒指揮徒兵,分部籌劃,儼然軍中一將;一忽兒去幫召忽架火烤魚,搖身一變為烹飪能手,忍不住讚道:“你怎麼百事皆通?”

管仲笑了一聲,道:“我怎麼會百事皆通,可別取笑我了。”

召忽插嘴道:“他真的百事皆通,我可佩服他了。”

鮑叔牙也挺佩服管仲,可才認識半日,不甚熟絡,不好意思隨便宣達心意,免得人家以為自己輕薄不矜持。

說話間魚也烤好了,管仲把最大的一條遞給鮑叔牙。鮑叔牙承恩接受,手上翻一翻,瞧著焦糊糊、黑黢黢,一口咬下,無油無鹽不說,腥味兒衝到腦門芯子,著實難以下咽,逼著自己囫圇吞下,還險些被魚刺卡了。鮑叔牙餘光瞥一瞥同行,召忽已幹掉大半條魚,連魚骨也啃得幹幹淨淨,像是他吃的那條魚不長刺;管仲也品咂得津津有味,似那燒糊的魚上撒滿了薑葉醬汁,每一口的咀嚼都值得回味。

鮑叔牙盯著手裏的魚出神,一樣是吃烤魚,怎麼別人如食珍饈盛宴,自己卻味同嚼蠟?

“不好吃嗎?”管仲察言觀色,看出鮑叔牙胃口不佳,

鮑叔牙尷尬地掩飾道:“沒,沒,還好。”

管仲溫和地笑道:“我們是下等之身,平日吃慣了豆飯藿羹,偶能食魚,已是福氣。你是肉食者,平日享用的是三牲五鼎,口舌習慣了甘醇之味,而今和我等拘在野地吃這不登案俎之食,不合口味也屬當然。”

明明管仲語氣平和,並無譏誚之意,鮑叔牙卻臊得慌,深以為自己這“肉食者”可恨可恥。一樣的血肉之軀,一樣的天地生人,自己憑什麼能享用膏粱宴席,而事事比自己強的管仲卻沒有食肉資格,連在荒野吃條烤魚也覺得是福分。

他一咬牙,把那烤魚惡狠狠地塞進口中,一麵懷著怨恨吃魚,一麵思考管仲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他猜管仲一定吃過很多苦,年歲尚小,已飽受人世磨礪,也許正因為經曆過常人難有的遭際,才具備超乎年齡的成熟和睿智,作為同齡人,鮑叔牙自歎弗如。

他很想知道管仲的過往經曆,也揣著羞於出口的癡想,要與管仲成為知交好友,可仍是覺得唐突,倘若管仲不情願,甚或惹惱了管仲,豈非得不償失。

鮑叔牙這邊胡思亂想,那邊有徒兵吃飽了閑不住,興之所至,哼起了小曲兒,同伴調侃道:“調跑偏了,可汙了耳朵。”

“嫌我跑調,你來!”

“我可不會,要論好嗓子,自然是賓胥無。”

周圍徒兵都得了提醒,曠野枯坐,無事又無聊,一幹吃太飽的、睡不著的,紛紛攛掇那叫賓胥無的徒兵唱歌。這個說唱一闋蕩氣回腸催人淚下的戰歌,那個說吟一番纏綿悱惻生死相許的情歌。

賓胥無是小個子,身板精幹結實,地基木樁子似的穩沉,因在戰鬥中右胳膊受了傷,臨時紮了紮,再拿根腰帶纏縛,將手臂懸吊在胸前。他本不願唱,被同袍們慫恿得推托不得,無奈道:“隻一篇,多的沒有。”

他清清嗓子,用沒受傷的左手打著節拍,慢慢吟道:

東方未明,顛倒衣裳。顛之倒之,自公召之。

東方未晞,顛倒裳衣。倒之顛之,自公令之。

折柳樊圃,狂夫瞿瞿。不能辰夜,不夙則莫。

這唱的是齊國民歌,賓胥無的聲音清亮幹淨,仿佛齊國巧婦織出的純白絲帛,沒一絲雜質。那純淨裏隱隱有淺淡的憂傷,卻不太沉重,是微風吹過絲帛,掀起的幾片皺褶。

歌聲漸終,餘音飄飄蕩蕩,昨日記憶一般,繞著心尖久久不去。恰此際長天廓清,皓月如晝,月下的世界安靜無聲,似也被這歌聲催眠了。

徒兵們半晌不言,都沉浸在詩歌營造的感傷氛圍裏,解脫不出。終有個徒兵紅著眼睛說:“唱這樣傷心的歌,好生討厭!”

賓胥無駁道:“我說不唱吧,你們非逼我,費力氣唱了,也不給聲讚,下回不唱了。”

“善。”一個沉甸甸的聲音說。那是個大塊頭徒兵,胸背厚得像城牆,千斤重的銅錐也鑿不穿,說著讚美的話,臉上卻沒表情,仿佛那出口的不是“善”,而是“不善”,隻是惜字如金,才發了一個音。

賓胥無倒還樂意得很:“多謝雍廩。”

雍廩不回應,頭顱像生鏽的機關,遲滯地轉了過去,眼睛緩慢地閉上,不知是在假寐,還是真睡著了。

一夜再無歌聲,聽見風在半空呢喃,掩腳的長草一會兒仰起了頭承接月光,一會兒伏低了身躲藏光亮。在淒寒冬夜,天與地,人與物,都分解了,成了這廣闊宇宙間最渺小的顆粒。

天邊剛剛露出淺灰的白,眾人不敢多做停頓,著急上路,倒對應了“東方未明,顛倒衣裳”這句歌詞。

白日天光,正好趕路,此去東途,漸入齊國疆域。眾人心頭繃著的弦鬆弛下來,忽然起了玩樂之念,又去慫恿賓胥無唱歌,賓胥無這次決心很大,發誓不唱一聲。

連鮑叔牙也來了興致,主動提出教管仲和召忽駕馭戰車。管、召對此頗感興趣,每人跟著鮑叔牙學了半日,架勢是學會了,做個精巧的擺設尚可,實際操作還欠著火候。

有其他徒兵心癢,也想登戰車試身手。鮑叔牙是來者不拒,但有願者,皆可登車,膽兒大的,駕車衝一段路;膽兒小的,趴在車上摸一摸,也極滿足。

徒兵的職責在於守護戰車,看似與戰車關係密切,然則許多徒兵終其一生,都沒資格登戰車,永遠隻能在車下揮汗奔跑,仰望著戰車甲士仿佛豐碑似的身影,偶爾幻想自己哪一日能成為他們,一起距躍,一起左旋,再一起在大勝後,把功勞書策,由國君親捧,獻給大廟先君。但做戰士,憑的不僅是個人技藝,更是出身。徒兵是國人中的最低等級,多是平民,爵秩普遍為下士,若不懼死,經過數次血戰,可以拚到中士,那已是平民身份的天花板,再想上升,除非拜進有勢力的卿大夫家門,得承恩典,或許會突破身份界限。

鮑叔牙的大方,讓徒兵們得償所願。眾人交口稱讚鮑叔牙厚道,不像其他卿大夫子弟,眼皮子朝天翻,瞧不上徒兵,把那車下保衛戰士的可憐平民,當作一群肮髒的螻蟻。

一行人又行了一日歇了一宿。這一路,不管是探路、問險、尋徑,還是駐紮、修整、更番,坐纛指揮的事兒都交由管仲處分,他也能幹得很,把諸般事宜安排得井井有條。徒兵知他是白徒,卻欽佩他能力超拔,並不嫌他身份低微。有徒兵還去向他討好,說憑他的才幹,將來能做大夫。

“我做什麼大夫,笑掉牙了。”管仲壓根不信這恭維。

第三日日中時分,距臨淄不到三十裏。長途跋涉雖疲累,好在大家夥兒相處融洽。這中間大多數人素昧平生,同行一路,倒走出感情來了,三五相邀,約好歸家後一處喝酒一處耍樂,連兒女親事也定下了幾家。

前方已屬臨淄郊野,不到半裏路即是一處鄉邑。按照周禮規定的國家行政區劃,國都囊括的疆域範圍,是天子之國六鄉六遂,諸侯之國三鄉三遂,國人居鄉,野人居遂,鄉野同歸國都直接管轄,但居民地位不同。

進入人煙稠密之地,先入眼的是大片的農田。正是農閑季節,一畦畦田甚是寂寞,看得出剛剛經過了一輪芟草農作,一冬瘋長的雜草被鏟平了,這些殘根敗葉可埋在土裏以養地力,也可充當牲口飼料,還能作為取暖的柴薪。

兩百來人浩浩蕩蕩,不像潰兵,卻像凱旋之師,臉上掛著難消的喜氣。鮑叔牙又在教管仲和召忽馭車。召忽有做戎右的心願,特意站在戎右的位置,揮著手與假想的敵人“搏殺”,耍弄了一陣,嫌不過癮,便提出由他充馭手,飛馳一段路。

鮑叔牙笑道:“有何不可。”

管仲不放心道:“你可穩著點兒。”

“小瞧我!”召忽“哼”了一聲。他與鮑叔牙調了位置,一拉六轡,駟馬收到指令,蹄飛如風,馳騁而去。徒兵們起哄,跟在車後跑起來,邊跑邊喊“召忽萬年”。

這一奔起來,心情也跟著飛上了天,急亂的風甩在臉上,竟如此爽快,召忽喝著風,高聲喊道:“痛快,真痛快!”

前邊是個岔路口,召忽想也不想,馭車直衝向前!突然,一輛裝飾華貴的車從岔路口橫過來。召忽剛剛學會駕車,還沒學會如何在緊急情況下刹車,猝不及防之時,任由那車衝上前去。終是鮑叔牙反應快,側身撲來,一把拉住六轡,用盡力氣,口裏猛地一喝。也幸得對方駕馭能力超群,處斷及時,雙車八馬在危險降臨前一瞬刹住了,但到底還是錯轂了。輪轂撞擊時,連帶著車輿哐當哐當晃動。管仲站立不穩,跌倒在車裏,若不是手上抓得緊,早已被甩下了車。

變故方平,驚魂未定,那華車上有人怒聲嗬斥:“哪兒來的聾驢盲犬,膽敢衝撞貴人!”

炸了鍋似的咒罵讓人心底寒徹,卻看那華車上所謂的貴人,眉梢都似燒著怒火,正是公孫無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