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圍攏起來,對著滿滿一鬲肉粥,先是互相祝福豐年有慶、以介眉壽,再一起享用這難得的肉宴。召忽吃得咂口咂嘴,滿足得似要成仙了,連連說道:“做肉食者何其快哉!”

“可惜,像我們這樣的人,到死也做不了肉食者。”管璧遺憾地說。

召忽摸著腦門歎氣:“也是,罷了罷了,今朝有肉今朝樂。”他對管仲眨眨眼睛:“若是哪一日,你成了肉食者,別忘了帶上我。”

管仲苦笑:“你又奚落我不是,我能成什麼肉食者,不為餓死者,就是上天垂憐了。”

“我是真覺得你能的。”召忽小聲嘀咕道。

飯畢,管仲與召忽說起,明日要出門討生計。此去不遠的譚國(今山東濟南市東部)征辟傭人為國君修築苑囿,若有使力者,皆可得稍食(官府按月發給的官俸),多少不論,總比坐吃山空好。

為了養精蓄銳,管仲早早就歇下了。召忽或是白日為賺肉脯不惜代價,累得體乏,沾著床就睡著了。管仲卻遲遲不能入睡,原來還有些困意,翻來覆去幾遭,反而越發清醒了。

夜深得可怕,望不穿的磅礴黑暗在身前很近的地方落幕。四周寂靜無聲,偶有兩聲犬吠,又匆匆遠去。有細細的白光從門縫溜進來,在門前畫出一條不規則的線條,不像月光,倒像誰窺伺的目光。這樣深徹的夜,誰會來窺探自己呢?不會是人,也不會是鬼神吧,鬼神與人一般,也生得青白眼,一樣厭棄沒權沒勢的窮苦人。

管仲悄悄歎氣,忽想起白日那討債者的醜陋麵孔,泛起一陣惡心,很快,惡心退潮,顯出來的是鋪天蓋地的悲哀。

從他記事起,還債便占據了他的全部生命,還了一年又一年,債務卻越還越沉重,像是永沒有盡頭。鮮活的人被還不完的債一刀刀淩遲,一日日變得人不人鬼不鬼,到最後,也就麻木了,也就枯槁了。

他其實隱約知道,這不僅是他一家一人的不幸,在齊國,與他有相同遭遇的人,還有很多很多。齊國有放貸傳統,稱貸之家甚多,卿大夫都好放貸,地位越高,放貸越狠,連國君也忍不住誘惑,即便不公開出麵,也要掛著哪家大夫的門麵,羞羞答答地把藏在背後的錢袋子伸出去。因為這是攫取巨額財富的最便捷途徑,國中大富之家,其二分有一的財富來自貸息。

為有效攫取利息,稱貸之家還發明出花樣繁多的還貸辦法:利息有高、中、低風險,時間有長、中、短期限:如三年期每月償還、五年期每季償還、十年期每年償還,最長的有百年期,也就是說人死了就由子孫償還。由於多數平民不識字,也不識數,當借貸之時,稱貸之家說是多少,他們便信是多少,於是辛苦還貸許多年,算一算,利息尚還了一半,而本金卻紋絲不動。最可怕的是高利貸,慈悲些的年年利滾利,惡毒些的月月利滾利,逼得借貸者賣兒鬻女。

無數的債務像附在齊國平民身上的吸血蟲,也不任性吸幹淨,需保持適當克製,得留口活氣,養一養,接著吸,終到那吸無可吸的一日。這一代人吸不出渣兒了,自然還有下一代,下下代。

管仲家的債務是父親在世時欠下的。論起來,管仲父親借貸,也不單單是為自己。潁上管氏自遷來齊國後,境況日下,家業日墮,宗親子弟潦倒無生,紛紛遠走他鄉再不複返。在講求等級階層的春秋社會,想要登上進身之階,囊中無財便邁不開半步。管氏若想在齊國站穩腳跟,須有上層照拂,不然,管氏覆亡不遠。於是宗親合議,由管仲父親出麵,向稱貸之家舉債。

結果呢,借貸受利的是管氏宗親,還貸的卻是管仲一家。

因為借貸券契上,隻有管仲父親一人的名字——母親當年提醒父親提防宗親翻臉不認賬,父親卻道:皆為管氏,總不至於陷他一人於危境。

然而人心,卻是如此卑鄙而險惡。

正是依靠管仲父親借來的財物,管至父頻繁結交貴胄,出入卿大夫宅第,表演一出出禮尚往來的彬彬風度的戲碼。公子公孫稱讚他知禮、大方、有貴氣,他終於一躍成為國君禦士。

別人在人生路上越走越順,管仲父親卻為別人的風光付出了慘痛代價。他背下了全部債務,今年的利息剛還完,明年的利息又來了,仿佛連續的暴風雨,一次更比一次猛烈。一家人被套上了沉重的枷鎖,成為齊國眾多背債平民中的微賤一員,在債務的深淵裏掙紮一生,等待殘缺的生,更等待徹底的死,最後還要把死亡也帶不走的債務留給子孫。

魯桓公六年(公元前706年),山戎侵齊,管仲父親在戰鬥中陣亡。屍首運回家,家人痛悼親人的眼淚還沒幹,討債的便登門入室,先是擠著眼睛唏噓兩嗓子,過後便鄭重宣告:盡管男主人已死,但父債子還,你家的欠貸依然要按期償還!

從那時起,尚未成年的管仲便接過了上一輩的債務,開始了屬於他的深淵之旅。

管仲不到十歲,就外出營生。他修過城牆、挖過墓道、開過礦山、辟過雜草,為大家養過馬、放過羊,在戰場上背過屍體,在溝渠裏掏過糞泥,還曾披麻戴孝裝孝子哭過喪,逼急了也去貴胄門前乞討,遭門洞裏蹲守打盹的惡狗追咬。有回他對召忽自嘲,這齊國的百工百業,竟沒有他沒幹過的。

他也有過建軍功拚出身的念頭,千辛萬苦去做了徒兵,上了戰場卻後悔了。他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害怕他的死亡讓家人失了依靠。他若不在,母親妹妹該如何辦?那綿綿不絕的債務,豈不要壓在她們肩上,於是他當了逃兵。

逃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他原來因為承襲父親爵秩,還是個有資格上戰場的士,因臨戰而逃,從中士降為下士,又從下士降為庶人,身份的沉降,把生活拽入人間的更底層。

他成了鄉裏的笑話。在尚武之風盛行的齊國,不敢上陣殺敵的男人都是孬種,人人當麵唾棄他,背後詛咒他。他所過之處,遍地冷眼,滿目譏誚,可他隻是想要活下去。

在這苦難的世間,活下去這樣卑微的願望,卻奢侈得比黃金還昂貴。

思緒沉沉如大石,壓得胸膈酸脹難耐,管仲又翻了個身。身旁召忽睡得正沉,鼾聲時起時落。屋裏光線低暗,看不清召忽的臉,他給召忽掖了掖衾被。

這是他最好的朋友,也許也是唯一的朋友,不嫌棄他的朋友。

召忽父親與管仲父親曾是同一戰車的徒兵,兩人同行同坐,同戰同鬥,結下生死之誼。後來召忽父親戰死沙場,召忽母親傷心過度,也不幸亡故。管仲父親可憐召忽沒人照顧,便將召忽帶回家撫養。召忽剛來管仲家時,不過六七歲,拖著一條長鼻涕,兩隻袖口都有個大洞,他知道自己父母雙亡,眼睛紅得駭人,也是倔強,硬是不哭出一聲。此後召忽與管仲做了伴,兩人一塊兒戲耍玩樂,一塊兒做工還債,感情勝過親兄弟。召忽極維護管仲,誰要說管仲半個字壞話,他絕不寬恕,這些年為管仲打過的架,數不勝數。

一轉眼,十年過去了。

十年間,生活沒有絲毫改變,風光的依舊風光,沉淪的依舊沉淪。管仲常常覺得自己會死在討生活的路上,哪座銅山的礦洞,哪堵城牆的地基,便是他的墳墓。可召忽總是說,管仲和別人不一樣,到底哪裏不一樣,他說不上來,他隻是憑直覺認為,總有一日管仲會非同凡響。

會有那一日嗎?活著,僅僅是活著,都這樣艱難,又怎麼敢奢想未來的不同凡響。

其實管仲現在最渴慕的,不過是吃頓飽飯罷了。

就在這千思萬念編織的煩惱網裏,管仲漸沉夢鄉,迷迷糊糊中,好像睡了很久,但又好像隻是打了個盹兒。恍惚間聽見鄰居家的雞鳴了,他陡然驚醒。窗外天仍漆墨,點點光芒將渾濁黑暗戳了千百個針眼兒,卻是該起身的時辰了。

管仲與召忽忙起身,隨便抹了把臉,對隔壁屋的母親說了一聲:“我們走了。”兩人便匆匆上路。

足行了一整個白天,腿也仿佛要走細了,到向晚時分,兩人才走入譚國地界。譚國是個小國,子姓,原為殷商方國,西周建立後,因及時投誠,又成為周王室的封建諸侯國。譚國北接齊國,南延魯國,西臨衛國,是卡在泰山北麓通道上的一處重要堡壘。很早以前,譚國便成為齊國的附庸國。西周封建侯國有大有小,大者橫亙數百裏,廣袤無涯;小者守五十裏之城,地狹民弱。小國要在大國夾縫中求生存,必須尋求保護,故而出現了附庸國這種特有的時代產物。

譚國自從附庸齊國,背靠大樹好乘涼,得了不少利好,輕易不會受哪國欺淩,兼之扼守泰山通道,往來行商、過路羈客過此通道,皆要交納關稅,靠著這一筆不菲的關稅,譚國吃得肚兒撐飽。

管仲、召忽此來譚國討營生,原來是譚君要鑿池苑。譚國國小人少,勞動力嚴重不足,若有營造事業,就要從臨近的齊、魯、衛征辟人手。列國貧困的國人、野人,在本國暫無事做時,也願往鄰國謀生,幹些力所能及的體力活,討得微薄的稍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