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在管事的工官處登了鄉裏和姓名。天色已晚,工程卻沒停,工官立即指派兩人去工地背土。一人扛一畚箕,將挖出來的土裝滿,運到半裏之外,再折回來。來回次數越多,所得稍食越多,這算是按件計酬。
兩人剛把畚箕裝滿土,還沒來得及運走,就聽見有人陰陽怪氣地喊道:“齊國第一逃徒!”
工地上燃著數捆火把,火光蕩漾開去,照見一張張鬼臉,其中一張鬼臉最可憎,管召立即認出來了,正是在彌河戰場嘲弄管仲的丙季。
丙季前回與倆同伴劫掠輜重而去,管仲提醒過他們,車載負重,行路遲緩,遇險難逃。然而貪念難棄,滿車的好物,那三人不舍得丟下一分一厘,果然行不到五裏,被紀國追兵逮及。丙季反應快,跳下車滾向路邊,撒腿跑得風生水起,被他撇開的倆同伴卻為追兵所拿。他是全身而退,可憐那倆同伴至今仍陷於敵國,到底是做奴隸充苦力,還是已魂歸故裏,卻無人知曉。
他得逃大難,不怪紀國凶暴,不怪自己貪心,倒怪起了管仲。他是心胸狹窄之人,隻有人家聽服他、順從他的份,若點破了他的錯誤,恰恰他又真的犯了這錯,他不僅不感激,還會恨你。
回鄉後,他隔三岔五地來尋管仲的不是,找茬尋釁,沒個消停,還去那倆同伴家裏告刁狀,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痛訴:“是管仲害得你家愛子不得歸家!”攛掇得兩家人打上門去撒潑耍橫,要管仲還他家兒子。
為丙季的無理取鬧,召忽對管仲嘮叨過:“大家夥兒一樣的苦出身,丙季為什麼偏偏找你麻煩!”說來丙季家比管仲家還潦倒,幾年前,丙季母親實在忍不得這沒盡頭的苦日子,與人私奔了,撇下丙季與老父相依為命;丙季父親曾在戰場上受過傷,腿有殘疾,幹不了重活,農活下不得力氣,做工施不開技巧,家中生計一日不複一日。人窮了,精神世界也荒蕪得寸草不生。丙季小小年紀,有娘生沒娘教,學得一身的壞樣兒,平日裏專幹些順手牽羊、坑蒙拐騙的爛事糟事,自己明明是赤貧,卻愛欺負弱小,還去笑別人窮,仿佛是要通過淩辱同類,獲得虛假的幻想:自己和他們不同。
管仲當逃兵的事,被丙季一再拿來當笑料,當眾笑,私下笑。召忽恨他欺人太甚,幾回揍得他找不著北。他卻不知悔改,每次看見管仲,仍要以口舌相淩。
這當口丙季又在奚落,召忽很想揍他一頓。管仲拉住了他,示意算了,安心討生計才要緊。
兩人不搭理丙季,不管丙季如何挖苦嘲諷,正眼也不瞧一下,自扛了畚箕離開。這一夜奔波,來回運了數趟,子夜時才罷手,一眾苦力在野地裏草草歇下,臭汗味兒隨風四竄,也聞不出來。雞鳴時,工官來催工,苦力們拖著倦怠之身爬起來。得承上頭恩典,送來幾鬲餿粥,大家稀裏呼嚕吃了,又忙忙碌碌幹了一整日。其間,丙季幾次來挑釁,卻沒討著好處,反倒弄得他悻悻的。
一直幹到黃昏之時,眾人已是筋疲力盡,那鑿池苑所需的土方才算挖盡。工官吩咐下去,苦力們可來領稍食,便在那挖開的大坑邊,搭了一座小棚。工官居中而坐,旁邊立有兩人,一人唱名,一人分發稍食。按著每人的工作量,多的是一小囊麥子,少的是半囊,或三分有一,可即便是滿囊,掂掇一下,也不過一錙之重。
輪到管仲與召忽上前,工官冷冷瞥了一眼,將最少的一囊麥子交給他們。
召忽一掂那布囊,疑道:“為何這樣少?”
工官沉著臉說:“你二人偷奸耍滑,能得稍食,已不錯了,還敢求多?”
召忽亢聲道:“我,我們哪,哪裏偷奸耍滑了?別,別個背了幾趟,我,我們也背了幾趟,並無不同。怎麼,怎麼他們拿得稍食,我們就,就拿,拿不得?”著急起來話說得磕巴,卻也是有理有據。
召忽當眾質疑,工官覺得威嚴遭到挑戰,惱道:“賤人放肆,爾等偷奸耍滑,我自有人證,難道會冤枉你不成?膽敢口出悖言,無禮犯上,爾手頭的稍食也當收走!”
說著話,便令左右搶他們的稍食。召忽護住布囊,死也不肯撒手,扭頭卻看見丙季那幸災樂禍的臉,心頭電光火石一閃:這工官說他們偷懶有人證,應是有人向上峰告黑狀。眾苦力裏並無幾個相識,更無仇家,也隻與丙季有過節,那這栽贓的不是丙季,又能是誰!
人生已苦成這樣,不過求一口活命的吃食,還要遭人陷害,憤怒如山洪暴發,召忽狂呼一聲而起。旁邊的管仲洞察幽微,拉也沒拉住,眼睜睜看著召忽向丙季撲了過去!
刹那間一片驚呼,一陣嘩然。工官起初驚得魂也飛了,卻見召忽將丙季撲倒在地,兩隻手掐住他的脖子,發了瘋一般往死裏掐,怕是要出人命,他才想起應該製止,慌得招呼眾人將召忽速速拉開。
五個精幹的苦力,費了一身的勁兒,把個發瘋的召忽生拽開去。召忽雖被拉開,口裏卻在歇斯底裏地叫喊:“畜生!孬種!我殺了你,殺了你!”
丙季被掐得麵如白紙,鼻涕口水淌得滿臉,半晌也起不得身,躺在地上又是咳嗽又是喘氣,不知是在哭,還是在賭咒。
窮苦力為爭口吃食,打個頭破血流,是常有的事,所以工官把這事兒當成是窮棒子皮癢惹事,既不願給丙季出頭,也不想體諒召忽的委屈,卻嫌他們多事。工官便做出此如下決斷:召忽偷奸耍滑,汙言犯上,擅毆同輩,管仲是他同路,也不可寬恕。兩人一道受罰,每人背上笞打二十樸。至於丙季,工官反倒賞了兩句體恤話。
管仲、召忽兩日裏胼手胝足,累得像頭犁地老牛,卻一粒口糧也沒掙到,反倒遭打了二十樸。這趟出門討生計的經曆,在刺耳的鞭打聲中結束。
一頓不留情麵的痛笞,兩人被打得腰也要斷了,邁一步也不能,沒奈何在草野之地歇了一夜,天明起身,身上的痛似乎更厲害了。歸家之路尚遠,卻又不得不歸去。兩人相互攙扶著,步履蹣跚地往前踱步,仿佛兩條困在幹涸池塘中垂死的魚,每往前遊一寸,邁向的不是家園,而是墳墓。
走了半日,召忽一直沒說話,他不作聲,管仲也無言。蒼茫泰山在身旁像一幅宏大的畫卷,向遠方的世界肆意展開,在這璀璨畫卷的映襯下,人顯得渺小而低賤。正午時分的陽光跳下來,不客氣地壓在身上,如千萬句傷人的嘲笑,如此強烈而奪目。
“我想不通。”召忽忽然說道。
管仲一愣,召忽接著說道:“我真想不通,我便是個賤人,生得賤,死也賤,受點委屈吃點苦頭,也沒什麼大不了。可你不同,你不該與我一樣,也不該與他們一樣。可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受這許多苦?這天若有眼,是瞎的嗎,瞎的嗎?”他越說越激動,大顆大顆的淚珠落下來,舉起衣袖狠狠揩了一下,沒能止住那奔湧而出的傷心。
管仲怔住了,他很少見召忽哭。再大的苦,召忽至多是罵一聲髒話,或者打一架,背過身也就過去了。可這一次,召忽突然情緒爆發,是真的被重傷了,也是真的絕望了。
他不知該如何安慰召忽,他其實連自己也安慰不了,心裏堵得難受,真想陪著召忽一塊兒大哭一場,可就算哭得嘔出心來,又有什麼用?
召忽發泄這一遭,情緒得了舒緩,也不再提這些話,兩人更是沉默了,便在這壓抑的安靜裏,又踉蹌了半日路,天要黑時,終於走到了鄉邑。
離家尚有一段距離,早有等候多時的好事者們,顛兒顛兒地奔過來報信:“可了不得了,你家來了貴客!”
“什麼貴客?”管仲問。
好事者因其“好事”,更要“挑事”,非要裝出高深莫測的樣子,半遮半掩地說:“是個大人物。”
管仲覺得莫名其妙,怎會有大人物來他家做客?像他這樣的家庭平日裏門可羅雀,便有熟絡親友,一向嫌他家貧寒,一道高貴的目光也不肯屈尊遞進來,隻怕來的是討債的。
既是好事者故作姿態,管仲也懶得去問,不如自己去看個究竟。他和召忽加快了步伐,未至家門,便已聽見人聲鼎沸,大人呼,小孩鬧,男的吼,女的叫。大門口擠滿了人,連院牆上也爬著人,一個個探頭探腦,像是管仲家裏藏著一座金山,一眾鄉人特來此分財。
兩人擠開人群,方踏進去,震驚得以為走錯了門。原來那小小院子裏擺滿了竹笥木筥,一件摞著一件,堆得矮的有一人高,堆得高的齊了牆。有三五淘氣小孩在滿院亂竄,忽而撞疼了胳膊腿腳哇哇哭泣,忽而吵嚷肚餓要吃糕糕。
眾鄉人瞧見管仲,像著急著報功討賞,爭先恐後道:“夷吾回來了!”
裏屋有人奔了出來,乍見到眼前活生生的管仲,激動得結巴起來,“我,我,唐突拜訪……”
管仲以為自己在做夢,他從沒想過這個人會在生活中再次出現,更想不到會以如此難以置信的方式——作為客人,出現在自己家裏。
這個貴客是鮑叔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