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子服死後三日,靈柩從私宅挪去了崔氏宮,葬禮也在崔氏宮舉行,因此,吊喪的客人也當前往崔氏宮。

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一個鄉大夫的葬禮,堪比正卿,吊喪者俱是齊國有頭有臉的人物,贈送的賵儀貴重無兩,滿室也皆是貴氣逼人的君子,以至身份稍低的,連停靈的堂室也進不去,隻能在中門哭兩嗓子。

崔氏大宗子崔夭充任了喪主,一切迎客、踴哭、受禭之禮,皆由他主持。從來大宗為小宗之主,小宗去世,大宗有臨喪之禮,卻不為喪主。他這僭禮的舉動,仿佛直係血親殞命,再見他哀毀過逾,服的又是斬衰,讓人錯疑崔子服是他兒子。

到大殮之禮這日,諸貴俱至,唯高傒遣了家臣送喪儀,人沒到,說是還病著:勉強也可抱病一行,但慮著來了傷心,徒使主人煩惱。

高傒不來,諸貴雖遺憾,也莫可奈何。從重比國會開始,高傒就蹊蹺地“生病”,算來病了近半年,國政不理,族事也不管,他這是要病至天荒地老嗎?

諸貴在崔子服靈前哀哭一場,真真假假不說,眼淚倒還能擠出來幾行,俟後聚集在崔氏宮後院正堂,抹一把淚,受一爵酒,終於回歸正題上來。

仿佛經曆喪子之痛的崔夭,扶著一根笡杖,敲了敲地,重歎一聲:“吾宗不幸,遭此慘事,多承諸子與喪致哀,夭感激不盡。”

崔夭謝客,賓客要還以謙辭,但有國牧在場,誰也沒搶話,等著國牧說道:“不敢,崔氏之喪,也是我等之喪,與喪者,禮也。”

國子一發話,賓客紛紛回應,響亮地附和道:“正是,國子所言極是,崔氏之喪,也是我等之喪!”

崔夭仿佛感動至極,不覺低頭,發出抽噎之聲,哀泣道:“崔氏何德,敢辱諸子同喪!此為崔氏一宗之難,不敢縲絏他宗。”

隰氏宗子隰辰年紀最長,鬢角已灰白了,嗓門卻最大,說道:“崔子說哪裏話,周文公有詩曰: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齊國大夫之家,皆兄弟也,有難同擔,縱是同係縲絏,又有何懼!”

隰辰起了個頭,諸子焉能落後,爭先恐後向崔夭剖心窩子,願與崔氏同舟共濟,齊國大夫之家一條心,不能容外人欺到頭上來,話越說越露骨大膽,終於,曹氏宗子曹螯悲痛地呼了一聲:“子服冤也,何罪之有!”

呼冤之聲登時此起彼伏,天大的冤情訴不完,又淒淒慘慘哭起來。

隰辰憤然道:“子服之冤,罪在忖裏乙。而今子服殞命,忖裏乙無恙,不公也!”

曹螯顯出苦悶之色,嗚嗚咽咽道:“忖裏乙有倚靠之勢,誰敢動他!”

“倚靠之勢是誰,國君還是管鮑?”

“他為國君重用,自以得勢,向來跋扈,暴虐恣睢,不是國君為他撐腰,何敢擅殺大夫?”

聽宗子要把崔子服之死怪到國君頭上,國牧忙道:“過了過了,忖裏乙之為,乃他專斷不軌,與國君何幹?諸子不可妄議君父。”

國牧不願將責任推給國君,宗子們豈會不懂,小白能繼位為君,正為高傒與國牧鼎力支持,小白做不好這個國君,打的不僅有小白的臉,更有國牧的臉。當初強勢壓服諸大夫,不立小白不可,孰料小白承緒國君一年,事事拂逆諸大夫,國政漸趨亂象,讓國、高臉上也不好看,於是一個生病,一個絕口不議國君。

不議國君也可,那就集中火力對付忖裏乙,卿大夫們早就對忖裏乙恨之入骨,知道是他向小白進言重比國會,又因重比國會,牽出查稱貸,仿佛是要把大夫之家逼得窮途末路,至人人為崔子服。

卿大夫們絕不會放過忖裏乙,隰辰提議向國君上書,忖裏乙刑殺大夫,其罪可誅。崔夭擔心道:“國君倚重忖裏乙,豈肯聽。”

隰辰自信地說:“我們可聯署,人多了,國君不可不聽輿論。”

“又聯署?”曹螯後怕起來,上次大夫聯署與魯盟誓立公子糾,盟書至今還在國君枕下安眠,小白敢與卿大夫作對,一多半原因是拿著了他們賣國的把柄。

隰辰惡狠狠地說道:“何所懼!我們便聯署請殺忖裏乙,國君若包庇忖裏乙,請來殺我們,諸子願引頸就戮,空齊國而待忖裏乙!”

“我倒以為不必,若忖裏乙有罪,就事論事而已,何必逼國君?無君臣之禮也。”隰辰身後有個聲音輕輕地說。

眾人正沉浸在慷慨赴死的假想中,突遭一桶冷水淋下來,涼得心顫,卻見那出聲者原來是個青蔥少年,十五六歲過了頭,二十歲也不到,生得清清瘦瘦。有識得他的宗子,想起這少年名喚隰朋,是隰氏小宗,與大宗子隰辰隔著幾層親緣,或是隰辰見他伶俐,帶在身邊充使喚廝役。

隰辰把臉拉下來,嗬斥道:“有你什麼事!敢於眾君子中惡語喧嘩,滾出去!”

當眾遭宗子責罵,隰朋不惱不羞不急,款款行了一禮,從容地走出門去。

隰辰抱歉是自己管教不力,期諸子勿怪。眾人再又商議,定下聯署之策,便由國牧牽頭,聯絡臨淄諸大夫,既有聯名上書,也有單個上書,一書不能,兩書三書接續而上,若能使各鄉邑大夫、裏君也署名,那便更好,勢必讓國君感受到,這洶湧澎湃的輿論力量。

“要不要去問一聲高子?”曹螯建議道。

崔夭苦笑一聲:“問也可,隻怕他又病而不能書名。”

那也是,前次大夫聯署立公子糾,高傒不肯落名,事後小白拿到盟書,天天對聯署的大夫冷嘲熱諷,唯獨對高傒怪不起來,隻有偌重的感恩之情。

永遠幹淨的高傒,永遠置身事外的高傒,永遠不落把柄的高傒,所以也是永遠贏到最後的高傒。

聯署的上國君書,由國學的飽學師氏捉刀,寫得悲情慷慨又激情飛揚,著實文采斐然,洋洋灑灑要讀暈人的頭。前文既長,後邊聯署的名字也用去了五片簡牘,統共合起來,厚厚一紮,一起裝函,係以絲繩,修飾得富麗堂皇,仿佛不是控訴之文,而是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