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師的小白,還沒進臨淄城,便收到了這份沉甸甸的上國君書。
這次伐魯之戰,齊國又敗了。
如管仲所言,伐魯討不著好處,好處被魯國人掖得嚴實,一毫不拿出來分人。
並師出兵的齊宋聯軍,開始所向披靡,戰無不勝,一路推鋒前進,戰線推到了曲阜城郊野的郎邑,便再也推不進去了。
就在郎邑,齊宋聯軍滯留了一個月,看山看水看魯人,仿佛在等待勝利自動來到,但勝利沒等來,卻等來了反攻的魯國軍隊。
魯師也狡猾,柿子挑軟的捏,不去碰齊師,遠遠避開,一拳頭砸向宋師臉上。魯國潛師而出,戰馬俱蒙虎皮,先犯宋師,提防不足的宋師受了驚嚇,三五回合便即大敗,軍中最有勇之將南宮萬也被生擒。
列陣觀戰的小白大為光火,宋國人一如既往地戇而呆,被幾隻假老虎嚇得尿褲子,齊師甚至來不及出戰救援,他們已一敗塗地,殘兵慌不擇路,跑得滿山遍野,成了魯國網罟裏的兔子。
魯師勝了宋師,轉頭便撲向齊師,小白不敢戀戰,急速撤師,魯師也不追。
郎之戰,齊師雖沒有損失,但勞師遠征,戰而不勝,與戰敗也沒什麼區別。
兩次伐魯不成,小白沮喪得要墜入渤海裏,回想先君諸兒揉搓魯國,如揉搓軟麵團,怎麼到自己為國君,區區一個魯國也啃不動?不僅硌牙,還傷心。
是我錯了嗎?
一絲悔意被泰山的風吹入心間,又一絲悔意疊上去,壓得膨脹的自負縮了身子,待走到臨淄城外,小白已後悔得七七八八,他甚至想到了向群臣親口道歉,麵子暫擱一邊,承認錯誤更重要。
如果沒有那份上國君書,他會像管仲預料的那樣,自己反省,自己警示,自己改正,但那灼燙的烙鐵,飛到了他手裏,將他的自我反思燒成灰燼。
小白雷霆大怒。
他生平最恨被人威逼,你可以對他曉之以理,可以循循善誘,可以哀戚懇求,可以直言不諱,即便勸諫刺耳也無妨,但不能逼他,越逼他,他越要反抗,越反抗,越要一條道走到黑。
小白把那裝上國君書的文函砸得稀爛,滿口血腥味地賭咒道:“想殺忖裏乙,先得弑君!”
國君不答應殺忖裏乙,還口出危言。卿大夫們沒人是善茬,豈肯罷休,更多上國君書雪片兒似的飛入宮中。小白看也不看,更不見人,遣了個寺人出來統一回複:
“二三子欲逼宮,抑或弑君?”
“國君為一忖裏乙而置群大夫於危境,置社稷於累卵,太公在上,豈不痛心!”卿大夫們義憤填膺地說。
小白還是不露麵,代言的寺人學著小白的口吻道:“二三子為一己私利,罔顧忠義,逼君殺人,太公在上,必不恕之!”
國君與卿大夫們陷入了劍拔弩張的危險關係中,現在是薰蕕不同器、冰炭不相容,將來或許是你死我活、血流成河。
人的矛盾將臨淄城斬成了兩半,一半是勢不相讓的國君,一邊是咄咄逼人的卿大夫們,國都空氣緊張得像埋著一觸即發的引線,城內國人為這壓抑氛圍所懾,甚有人準備舉家奔逃。正在這恐怖僵持之際,病了半年的高傒突然痊愈,他怎麼病的說不清,怎麼康健的更不好說,總之,高傒病好後做的第一件事,是入宮覲見國君。
小白可以不見任何人,但絕不可不見高傒,君臣摒人說了一日的話,守門的禦士眼見東邊的日頭慢慢滑向西邊,玫紅朝霞漸為紫紅晚照取代,一鉤殘月咬著天的腮幫子升上來,黑夜如紙上浸水,徐徐彌漫人間,高傒才離開。
接著,宮裏人看見一個蒼白頹唐的國君。他盯著所有人,仿佛一隻鬼盯著一群鬼,很久以後,才衰弱地下了一道君令:“即刻逮拿忖裏乙。”
國君……終於讓步了。
因是君臣密晤,沒人知道高傒到底與小白說了什麼,後來守門的禦士喝醉說胡話,說虧得他耳朵靈敏,隔著門聽得三五句零碎言辭,高傒對國君說:君今日不忍殺一人,明日忍殺舉國大夫乎?
一個人與一國大夫的對決,小白沒有選擇。
逮拿忖裏乙的君令連夜發出,耳報跑得快的卿大夫歡呼雀躍,要不是怕太張揚,幾乎要夤夜舉宴慶祝。但國君的讓步隻讓卿大夫高興了短暫一會兒,落後又覺出別扭味道來,說是逮拿,其實是軟禁在家裏,既不下獄,也不受刑。本來指望著忖裏乙落在司刑官手裏,日日給他拶手指、壓膝蓋、灌鹽水、拔頭發,弄不死他也要弄殘他,結果一樣刑具都用不上。
忖裏乙家門口有禦士日夜守衛。知情的,曉得是國之重犯,不知情的,還以為是在保護什麼重要人物。
國君到底殺不殺忖裏乙?不會永遠圈禁下去吧,那也太便宜他了!卿大夫們認為,對忖裏乙這種大凶之徒,刑不上大夫的斷獄原則不適用,非得斬首車裂輪番來過。按照一般的刑禮規定,極惡的重犯大辟後,大夫陳屍於朝,士陳屍於市,卿大夫們堅持忖裏乙不配享有陳屍於朝的榮譽,他也隻配把一身腐肉橫陳於鮑魚之肆。
不過目下的情形,忖裏乙不要說陳屍於市,能不能被判處大辟之刑也難斷定。卿大夫們忍了幾日,見國君久無動靜,相互再次串聯慫恿,預備發動第二輪的輿論攻勢。
忖裏乙被禁鎖家中半個月後,某日黃昏,門口守衛的禦士忽聽見鈴聲逐著晚風漸漸臨近,一輛軒車從遠街盡頭駛來,在門前五步外戛然停住,倏爾下來一人。
禦士們認得來人,他清聲道:“奉國君令,來見忖裏乙。”一麵往裏走,一麵仿佛隨心地問道,“忖裏乙如何?”
禦士都是人精,也像隨意地回答:“敢告管子,與他日無差。”
管仲不言了,徑直走到裏屋,忖裏乙正在搦管不停,因過於專注,竟不知有人進來,管仲隻好特意咳嗽一聲,忖裏乙猛地抬頭,見是管仲,恍惚若夢,用疑問的語氣說:“夷吾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