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仲走至他身邊，瞥到他手中持握的簡牘，好奇道：“先生在書什麼？”
忖裏乙並不遮掩，將那簡牘遞給管仲：“閑得慌，手不得停。”
管仲定定一瞧，那簡牘之上書得密密麻麻，字的行間逼仄，卻端正有度，一筆一畫不見潦草，原來錄的是輕重之術，他把目光從簡牘上挪開，慢慢移到這間屋子，便在牆角窗下，看到疊起的厚厚一摞簡冊，有的字跡且舊，有的墨痕未幹，應該都是忖裏乙所書。
他這是要將所學所知，竭盡其力留下來嗎？
忽然的悲傷，從心底衝上來，在眼底泛濫，管仲把臉轉開，透窗的夕照綻放璀璨光華，將那瞬息的傷情掩過了。他將那簡牘放下，靜靜地一笑：“先生好不勤勉。”
忖裏乙援筆再書，歎道：“世上勤勉者，有教習者，亦有踐行者，我乃教習者，而夷吾——”他停下來，凝視著管仲，目光清亮如鏡鑒，一字一頓道，“是踐行者。”
這一席話說出口，管仲便知道，忖裏乙徹悟了，再不用說任何警醒之言，也不需俗氣的告慰，忖裏乙懂得，從來就懂得，一如他過去能看清這天下的弊端，現在也看得清自己的結局。
管仲看著他疾書不止，緩緩回憶道：“猶記當日第一次聽先生論說輕重之術，真如飲烈酒，平生未有之暢快，至今溫故，仍是無窮滋味。”
忖裏乙笑道：“我問夷吾為何想學輕重之術，你答不知。”
管仲也一笑：“先生言，心裏有天下方能真正懂輕重之術，我問先生天下為何，先生反問我，這天下有沒有在我心裏須臾存在，我想過天下什麼樣，認為天下該是什麼樣。”
他輕聲歎息著，又動情地說道：“未遇先生之前，夷吾不知天下，心中狹窄至一己一家耳，遇見先生，方知天下，這列國萬民，皆在心中，是先生，為夷吾推開天下之門。”
忖裏乙長歎：“忖裏乙一生自傲，忤世而陵眾，妄想一步登天，真無能而愚蠢，該遭此覆敗，然能教出夷吾，死而無憾!”
說到“死”，管仲心中一緊，強製的鎮靜幾乎隕墜。忖裏乙微凝他一眼：“我讓國君難做了吧。”
小白給管仲下達的君令，別無多言，隻說去看看忖裏乙，仿佛是撫慰受委屈的臣下，可看了之後呢？小白沒說，也許他自己也不知道，或者是不願意把那血淋淋的現實揭開來。
管仲沒法給出答案。忖裏乙喟歎道：“受君深恩，如今卻置君險境，不忠也。”
“先生……”管仲掙紮著，聲音越來越低，“夷吾這次救不了你……”
忖裏乙無所謂地說：“你已救過我一次，這一次，我當自救。”他說完，那簡上的最後一字也書完，他捧起來吹了一吹，將這片簡牘與其餘簡牘合攏，尋來一條長繩，來回捆了兩圈，托起來壓得手臂下沉。
他對管仲說道：“樂無荒去秦國了，算算歸期，也該來齊了，煩勞夷吾告訴他，欠他的酒隻好一直欠著，不要怪我。”他戲謔地笑了一聲，從此別後，至交老友不再能見，極深的悲生著尖刺，從身體裏滾過，紮得髒腑鮮血淋淋，他卻忍住了。
他將那一大捆簡牘交給管仲，諄諄道：“這天下，唯夷吾能真正懂輕重之術，也唯夷吾能踐行輕重之術。我畢生所學盡在此，全傳給你，人可死，肉身可滅，而有用之知不可湮滅。”
管仲穩穩地接過來，忖裏乙扶著他的肩膀，將他轉過身去，指著那門口，用力地說道：“走!不要回頭!”
管仲微微一停，他捧著那捆沉得似山的簡牘，像捧著誰的命，一步一步走了出去，沒有回頭。
最後的晚霞在天邊噴灑熱血，將半個臨淄城渲染得絢麗無比，而黑夜在那晚霞背後整裝待發，準備接管這世界。管仲眺望著那明暗參半的天幕，眼淚終於奪眶而出。
當夜，忖裏乙自殺於私第，他死前寫有遺書轉呈國君，唯有兩行字，第一行字是：臣死，齊國定。
小白接到遺書時，是第二日清晨，天高雲淡、陽光燦爛的好日子，好郊遊的卿大夫們應該會喜歡，在這美好得讓人心曠神怡的天氣裏，小白卻忽然想起那一年的苦寒冬日，他被諸公子欺負，逼他光腳跑齊宮，不跑完沒飯吃。
為了活下去，他便奮力奔跑，像一隻窮途末路的小老鼠，齊宮可真大，仿佛裝下了整個天下，一寸土是一國，一楹屋是一疆，總也跑不完。
他現在是國君了，可在他心裏，總覺得自己還是那個光腳奔跑的孩子，頂著凜冽寒風，眼淚湧出來，落下去，湧出來，落下去，人們在議論、在嘲笑、在閃爍其詞，“那個孩子在哭呢”，可沒人管他。
後來人們說，國君收到遺書，哭得真像個孩子。
忖裏乙的自殺，終結了持續許久的政治分裂，一場破壁之政，才在牆上鑿了一道痕跡，便被卿大夫們成功阻擊。
舊秩序的高牆依然堅若磐石，無人可撼動，誰會成為下一個破壁者呢？卿大夫們絲毫不懼，因為傳統不可能改變，生活將永遠沿著既定的軌道，一步不差地走下去。
而變風漸起，在無聲之處悄然蓄勢。
(未完待續)
《上兵伐謀：管仲傳2》精彩預告：
在鮑叔牙的舉薦下，小白不計前嫌，任用管仲為齊國執政。手握大權的管仲立刻開始了轟轟烈烈的改革大業。
改革的浪潮洶洶而至，從卿大夫到平民，從國鄉到鄙野，所有的利益關係都被打破。隨著改革的深入，暗潮開始洶湧，陰謀正在醞釀，來自朝野的不滿一浪又一浪向管仲襲來。值此關鍵時刻，國君小白的態度也不禁鬆動……
麵對貴族的仇視、民眾的反抗、國君的動搖，身在局中的管仲將如何應對？
危機接踵而至，改革是扶搖直上還是全麵崩盤？
最終，管仲能否使齊國完成稱霸天下的偉業？
敬請閱讀《上兵伐謀：管仲傳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