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桓公二年(公元前684年),又一個冬天到來了。今年似乎格外冷,秋意才在花木枝頭拂起幽涼之感,黃葉殷紅尚未脫盡,寒風便驟然而至。
年底是製定來年朔曆的時候,趕在新年到來之前,史官將齊國來年的朔曆製定完畢,上呈國君審定,以便在新年正旦的告朔禮上宣示群臣,頒於全國施行。不料國君拿到朔曆,竟不看,古裏古怪地問道:“為何要交給我?”回答是:朔曆事大,當由國君審定。
國君顯出恍然驚覺的神情,冷笑道:“寡人竟不知,齊國原來有君,我齊國向來隻有大夫。”
史官聽得冷汗遍體,卻不敢有一字回應。
國君的怨話不是秘密,半日不到便傳入了卿大夫們的耳中,這話相當刺耳,又紮心窩子,少數臉皮薄的還覺得臉疼。
卿大夫們剛在一場與國君的博弈中大獲全勝,慶功的酒還沒喝淨,國君的怨氣卻衝上來倒人胃口了。國君有情緒也是正常,君被臣逼得無路可退,輸得麵子尊嚴蕩然無存,不過這也讓國君認清現實,沒有卿大夫家族為支撐,必然坐不穩君位:切記了,當初是我們將你扶上位,我們也能把你拉下來。
所以國君還是垂拱治國為好,再別折騰新鮮花樣了,閑極無聊想揍一頓魯國,那就揍吧,揍完了一切如故。生活的水麵很平靜,水下什麼樣,國君不必知道,更不必去攪起波瀾。
卿大夫們可以殺了一個破壁者,再來兩個、三個,一樣舉起屠刀,任何妄圖改變舊秩序的行為以及思想,都將遭到不留餘地的摧毀。
忖裏乙死了,誰將接過他的衣缽?是他的學生管仲嗎?
卿大夫們盯緊了管仲,但有風吹草動,立刻扼殺在搖籃裏。可時間漸逝,管仲卻沒有表現出任何非常之舉,忖裏乙被逼自殺,他也沒有訴冤求情,或是與卿大夫們一決生死。臨淄城風波迭生,他始終雲淡風輕,也許他隻想做一個平常的齊國大夫,一輩子無風無波地過下去。
便有人說起了管仲的逸聞,國君起初讓管仲燮理忖裏乙比國會,他說老婆要生孩子,無心於國政,噎得國君背過氣去。這事讓卿大夫們樂不可支,拿來當成佐酒的談資,笑得張牙舞爪,噴著酒氣評說道:管夷吾不足慮也。
眼睛隻盯著自個兒小家的管仲,必定是胸無大誌、心無遠圖,想他過去臨戰逃跑,乃怕死之徒,如何會有擔當!
遭卿大夫們言辭戲弄的管仲,或是因最近臨淄天氣不好,外頭冷箭暗拳也多,這一向都待在家裏,更像個小器無擔當的庸人。
兩個多月前,薑婧誕下一女,新生命的誕生將悲慘死亡帶來的傷心衝淡了一些。管仲對女兒的出生格外喜悅,他給她取名為憶,別人不懂這名字含義,薑婧卻懂,她說,外邊都道夷吾傖俗,其實他的細膩深情過於常人。
薑婧出了月子不久,召忽妻子便帶著召禦寇來看孩子。瞧著兩個多月的管憶胖手胖腳,小嘴裏咿咿呀呀,四歲的召禦寇看得出神,也不知該如何表達心裏的感受,隻是嘿嘿傻笑。
召妻故意逗召禦寇說:“喜歡妹妹嗎?”
“嗯,喜歡。”
“讓妹妹嫁給你如何?”
召禦寇雖年幼,也朦朧懂得人事,頓時羞得滿臉通紅,像打洞倉鼠似的,一骨碌鑽進母親懷裏,再不敢看管憶一眼。
薑婧笑道:“別臊了他,小呢,提這事也早了。”
召妻撫著召禦寇的頭,讓他大方一些,他卻不肯把臉露出來。召妻笑歎道:“也不小了,再有兩年,就到了上國學的歲數,再過去五六年,豈不該議親了?”說起時間話題,她忽地停住了,許是想起召忽,無論召禦寇長成什麼樣、有多大成就,他也永遠看不見了,瞬間湧動的悲痛幾乎讓她落淚,匆匆掩過去,勉強堆出平靜的笑來。
薑婧猜得到召妻的傷懷,也覺唏噓,但這傷疤,她不會輕易揭開,也就隻能若無其事地說道:“禦寇漸長,你對他有何打算?”
召妻歎氣:“他呀,尚武好勇,日日惦記兵戈之事,我也無法。”
“尚武是好事,我齊國推崇勇士,禦寇自小有此誌向,將來必有一番成就。”薑婧讚賞道。
召妻想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抿嘴一樂:“他還說他最喜雍廩,真奇怪。”雍廩的大名,齊國無人不曉,大人懼他,小孩也怕他,平常日子提起雍廩,也要打寒戰,可四歲的召禦寇竟然喜歡他。
薑婧驚訝道:“是嗎?禦寇如此有見地,旁人不知雍廩,他獨能看出雍廩不凡。”
“他想拜雍廩為師呢,我說他日入國學,自有博學保氏教你射馭,他卻不肯,還與我置氣。”召妻略帶無奈地說。
薑婧嗔道:“這算什麼難事,禦寇有心求學,何不成全他?我便去給夷吾說一聲,讓雍廩教教禦寇。”
聽到能被雍廩教導,召禦寇終於把頭抬起來了,歡喜之色溢於言表,餘光突地掃到吧咂吃手的管憶,又把臉深深埋入母親懷裏。
召妻告辭後,薑婧想著將召禦寇拜師雍廩一事告訴管仲,便遣人去前院請主家。管仲這時卻沒空,原來是鮑叔牙來了。
鮑叔牙剛往宮裏走了一趟,被小白氣得脅下疼,隻好來尋管仲傾訴,說起小白最近的所作所為,更是痛心不已。
被卿大夫們逼迫殺人,又連遭兵敗,重創一個接著一個,小白仿佛被擊潰了意誌,為善之心散落,為君之誌也崩塌了,從此消極怠工,一味地縱情聲色,凡有國政,一概不理。若有人進言,請國君理政,他便陰陽怪氣地說:“請交與諸大夫處分,寡人愚笨,不知如何做。”
國君不會治國,但會玩,本就好歡娛的小白,如今有了國君的尊貴身份,行樂更方便,將薑齊子孫的浪蕩作風,發揮到淋漓盡致。
鮑叔牙去麵君時,小白正與宮女們捉迷藏,誰輸了誰脫衣服,小白輸得太多次,脫得隻剩一條遮羞的褌褲,見了鮑叔牙,也沒有往日的敬畏,訕皮訕臉地說:“鮑傅與寡人同樂如何?”
“國君任性妄為,為君之儀蕩然無存,你前次說他悔將及,他如今溺在聲色裏,不肯抽身,悔在何處!”鮑叔牙越說越難過,眼睛都要紅了。
管仲歎息:“正因悔已及,而餘人不給他改正錯誤的機會,逼他就範,斷了他前行之道,他受挫極深,才致行為偏頗。”
鮑叔牙當然明白個中緣由,卿大夫們的阻擊傷小白太深,一國君主受製於臣下,欲用人不可,欲舉政不能,仿佛傀儡,既不能自己決定國政,莫若將這傀儡角色盡情扮演下去:你們要實際君權,拿去便是,虛君由我來當,各演各角,隻別攔著我玩。
“我豈不知他受挫極深,可既為國君,縱使萬難當前,也不可棄之忘之,由著性子胡作非為,這是一國之君該有的樣子嗎?鄉裏農人也不當如此!他若不盡君責,齊國將有大難!”鮑叔牙義正詞嚴地說道。
管仲靜默少時,竟自展顏一笑:“不愧是鮑叔,身在草莽之中而無怯意,麵臨崩山之危而無懼色,有鮑叔在,齊國怎會有大難!”
鮑叔牙坦誠又堅定地說道:“夷吾所譽過了,我也無他能,但有所擔當,不敢辭其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