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仲點頭,長籲一口氣,肅然道:“罷了,到時候了。鮑叔有此千夫不可擋之誌,我又怎可避險難而不上?煩勞鮑叔相陪,我要麵君!”
避事這樣久的管仲突然要麵君,鮑叔牙驚喜交加,他甚至都不去問管仲到底要與小白說些什麼,隻要管仲與小白見麵,那便意味著轉機的出現。
現在麵君特別容易,小白不拒人,誰來都見,不管是來問政還是來進諫,就是臨淄城賣漿老兒求見,他也樂意,反正來了大家一起玩。卿大夫們希望國君南麵恭默,可也沒想過要這種浪蕩得滿天飛的國君。先君諸兒已浪蕩出人倫邊際了,但還知道自己是國君,起碼在他治下,齊國威風八麵,掐別國國君,跟掐枯木似的。
但小白這樣算什麼?蔑視所有倫常規矩,乃至蔑視國君之位,把自己還原成動物性的“人”,私下還原就罷了,還要當眾展露,哪日列國會盟,讓這個不體麵的國君去諸侯麵前蕩秋千,豈不丟醜?
管、鮑入宮時,小白在聽奏樂,也非宮樂,而是齊國鄉間小調,由兩個臉歪眼斜的寺人主唱,雖然他們唱得荒腔走板,小白卻聽得津津有味,抬眼看見管、鮑,熱絡地邀請道:
“來來來,陪寡人一同賞樂。”
倆寺人本無唱歌天賦,是被小白趕鴨子上架,每一聲唱得都不在調上,忽高忽低,忽重忽弱,唱至尾音,嗓子眼也要唱破了,難聽得汙耳朵。一曲終了,小白拊掌讚美,笑著問管、鮑道:“如何,樂乎?”
鮑叔牙沒吭聲,管仲說道:“不甚樂。”
小白固執地說:“寡人以為甚樂,想來管子聽過甚樂之歌,便以為此歌不樂。”
“不瞞我君,臣確實聽過。”管仲老實作答,沒想到要給小白留麵子。
小白卻不惱,反倒上了心:“敢問管子,是何歌?”
“臣不善音律,不當歌之,然可吟之。”
小白不在乎地說道:“吟便吟,有何要緊!”
管仲恭敬一拜,目光慢慢轉開,也沒有看小白,沉著而清晰地吟哦道:
假樂君子,顯顯令德,宜民宜人。受祿於天,保右命之,自天申之。
千祿百福,子孫千億。穆穆皇皇,宜君宜王。不愆不忘,率由舊章。
威儀抑抑,德音秩秩。無怨無惡,率由群匹。受福無疆,四方之綱。
之綱之紀,燕及朋友。百辟卿士,媚於天子……
他忽然停頓下來,轉向小白,仿佛咬著鋼珠似的,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不解於位,民之攸塈。”
小白的臉色變了。
殿堂內一片沉寂,管仲吟詩的餘音,仿佛仍在空氣裏回蕩,聲音過處,落下一點兩點火星子,雖小弱,積得多了,卻足以燃起烈焰。
小白冷冷地道:“不覺得此歌樂。”
“臣也以為不甚樂,悲耳。”
“悲在何處?”
管仲語氣迂緩地說道:“假樂君子,顯顯令德——令德不顯,君子不樂,悲也;無怨無惡,率由群匹——多受怨惡,群匹不率,悲也;百辟卿士,媚於天子——百辟不媚,上下不交,悲也;不解於位,民之攸塈——懈怠君責,民寄無所,悲也。”
小白本來歪倒在君座上,這時騰地彈起來,臉色越發嚴酷,死盯著管仲,那雙手舉起來,又放下去,眼見就要發作。
明明已激怒了國君,管仲卻不驚惶,平靜地問道:“我君以為悲否?”
小白用力一拍座席,惡聲道:“不悲!”
管仲淡然一笑:“我君胸襟寬博,天下至深之悲,也不以為意,身居君位,不懈於樂。今日死一人,無礙樂;明日死百人千人,無礙樂;後日死一國之人,仍無礙樂。”
小白已站了起來,身體似為颶風所襲,劇烈地顫抖著,那藏掖在靈魂深處的隱秘情緒,再也壓不住了,他忽然厲聲吼道:“都給我滾出去!”發聲宣泄也不解氣,於是一腳將麵前的小方鼎踹飛出去,撞在殿門上,哐的一聲驚心動魄。
一殿之人,無論唱歌的寺人、持巾的宮女、奏樂的樂工,都嚇得連滾帶爬逃出宮門,唯剩下管仲與鮑叔牙。
小白衝到管仲身前,他用一隻手緊緊扣住管仲的肩膀,淒慘地說道:“你也來逼我?”
“不敢,但是臣不得不逼君。”管仲抬起臉,大膽地看著小白的眼睛。
小白譏誚道:“一樣是逼君,何以有不得不?”
管仲正聲道:“餘人逼君,臣不敢置喙。臣逼君,乃逼君為君,逼君為國,逼君為民!君因小失誤而丟棄為君的責任,恣意懈怠,令人羞恥!”
“那是小失誤?”小白質疑道。
“是!”管仲像堅守陣地的戰士,小白的每一次陷陣推鋒,他都扛住了,並予以還擊。
小白狠狠地瞪著他,但沒說話。
管仲抗聲而言:“我君若甘為昏聵之主,得過且過,可認定臣妄言,斬了臣首即是。君若有遠圖之誌,將來還不知遭遇多少險難,經曆多少阻擾,今為一小失誤而灰心終日,罔顧為君之責,他日如何擔大責負重任!”
小白一陣戰栗,那抓住管仲肩膀的手緩緩鬆開了,沉默了一會兒,頹靡地歎了口氣,惶然道:“我做不到。”
“做得到!”管仲大聲地說道,“我君能於險阻中登臨君位,能容射鉤之罪臣,能勇為變國之政,何事做不到?”
小白一怔,到底忍不住,也是忍太久,眼淚滾落出來。被卿大夫們重創後,他以為自己百無一用,甚至抱定了一輩子做傀儡的消極念頭,無非挨日子等死。可原來在管仲心中,他其實並沒自己想的那樣無能,他至此也深刻地領會了,曾經讓他生出失望情緒的管仲,依舊還是那個永遠誇譽他的管仲,也是最能忍他的管仲。
“管子,鮑傅,我……”小白連話也說不出了,隻是哭。這段時間,他是人前裝瘋,人後忍疼,痛苦、惱怒、悲傷、悔恨都壓在心底,無人傾訴,無處宣泄,國君怎麼可以哭?國君仿佛生來就不應是人,喜怒哀樂統統得鏟除,哪怕做傀儡,也是沒有感情的傀儡。
管仲、鮑叔牙也不勸慰,靜靜等著小白發泄情緒。管仲也細心,遞給小白一張幹淨的手巾,鮑叔牙更是溫善,破天荒地什麼也沒說。
一番不顧所以的宣泄,把心裏的積鬱都倒了出來,人也似輕鬆許多,小白慢慢收住悲聲,輕輕道:“是我錯了。請管子教我,以後該怎麼做。”
管仲溫言道:“我君但有更改之心,後麵的事,慢慢來。”他鼓勵地笑了一下,示意小白不著急,先休養身心。
管仲、鮑叔牙沒在宮裏停留太久,待小白心情平複,兩人便辭君離去。
走出宮門,未曾登車,管仲忽說道:“鮑叔仍如以往,不問緣由,不究對錯,但憑夷吾一言,便全心信任。”
鮑叔牙篤信地說:“你凡舉一事,必經熟思,何必多問?我縱便起初不解,過後詳觀其行,自然知曉。”
管仲往前走了一步,回頭又說道:“適才我出危言,鮑叔竟也不勸,不怕我說錯話,為國君懲責,丟掉性命?”
鮑叔牙搖頭:“不會,如我前言,你凡舉一事,必經熟思,出危言是為激勵國君反省,我若出頭來勸,反而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