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兵伐謀:管仲傳.2 第六章 謀臣帷幄 一(3 / 3)

管仲沉默,他舉手扶住車輿,不登車卻開言道:“管夷吾……”他說出自己的名字,然後緩緩道,“曾數戰數走,鮑叔不以我怯,知我有老母也;嚐與鮑叔賈,分財利多自與,鮑叔不以我為貪,知我貧也;公子糾敗,召忽為公子糾而死,吾幽囚受辱,鮑叔不以我為無恥,知我不羞小節而恥名不顯於天下也。”

他回過頭來,眸中閃爍著動人的明光,他看著鮑叔牙,每個字仿佛從心底最柔軟的角落流出來:“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叔也。”

鮑叔牙心中一震,那一瞬,他竟手足無措,是該說些動情的話回應,還是做些觸動人心的舉動?此時此刻,他也明了,管仲不僅當他為朋友,更以他為知己。

正恍神時,管仲已登上車,向他伸出手,他想也不想地抬起手,管仲便將他拉上車,笑道:“誰充禦者?”

“管夷吾數欺鮑叔,鮑叔今要報複之。”鮑叔牙一本正經地說。

管仲大笑:“好,該報複之!”他挪去禦者之位,雙手握住六轡,說道,“鮑子安坐,前途迢迢,可願與夷吾同行不棄?”

鮑叔牙決然道:“萬死亦不當棄!”

六轡揚起,駟馬得令,奮蹄奔騰,如風般掃過寬平之道,前路迢迢,或有險阻,然而因有同行者,再沒怯懦退縮。

管、鮑麵君後,小白當夜沒有瞎折騰了,但說太困,誰都別來打擾他,早早就躺下去。這一覺睡得天塌地陷也不知,翌日日中還沒醒。國君睡得如死了一般,宮中諸人怕有個好歹,偷摸著去榻邊瞧一眼,人還有活氣,但就是不醒。

終於至晡時,小白醒了,人還沒坐起來,便嚷著餓了。宮裏庖廚趕緊備膳,他吃得特別認真也特別快,仿佛要用這一頓飯的時間補上曾經荒廢的時光,剛把食具放下,就說要出宮去。

“我君要去哪裏?”寺人小心問。

小白不回答,他反正要出宮,去哪裏,旁人管不著。其實齊宮宮人也習慣了,薑齊國君都這個作風,想一出是一出,任性起來,周天子來規勸,一樣回應:你管不著。

出宮的小白沒帶多少隨從,可能是著急去辦什麼要緊事。國君路車風馳電掣地奔在前麵,後頭步行的禦士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車馬拐去莊道方向,輪轂才在莊道上轉了兩圈,便在一座私第前停下來。

小白不等禦士們趕上來,也不耐煩代言通報,自己在門口喊道:“國君蒞至,裏邊的人出來!”

國君忽至,私第像被開水燙了,一派沸反盈天的喧雜,裏頭呼聲跑聲交織呼應。不過一刻,管仲跑出來了,他顯然是太過意外,本該穿戴朝服以見國君,可擔憂換衣服讓國君久等,穿著私服就奔出門。

他一麵稽首參禮,一麵請罪道:“不知我君蒞至,臣還未更服,失禮了。”

小白打量著他,歡快地說道:“不必更服,這樣最好,寡人私下會子,子以私服見寡人,正相配!”

他示意禦者下車,向管仲招手道:“上來!”

管仲猶豫著沒動,若非禦者,與國君同乘路車僭禮,再看那小白意思,竟是還要親自駕車。小白佯怪道:“管子忸怩作甚!寡人說過,哪一日學會五馭之術,必要管子鑒賞。你不上車觀瞻,寡人就白學了!”

這是經年之前的遊戲之言了,管仲當時為哄孩子,隨口一謅,小白卻記到現在,就算後來世事紛擾,曾經一度各行其道,小白心裏一直存著他們當日的情分。國君尚且為了交情不問禮秩,自己何必計較於死規矩!

“如此,臣不敢不從!”管仲揚聲道,他便款然上車,充了驂乘。

小白擠眼睛,露出惡作劇的笑容:“坐好了,跌下車別賴寡人。”

他猛地一拉六轡,駟馬像踩著了火,著急地要擺脫那要命的灼燙,不顧一切地往前狂奔。正是黃昏,夕照漫天流淌,莊道空無一人,由得路車一往無前,道路兩旁的房屋剪影樹木剪影,從眼角疾速而過,風也激烈,一下下甩在臉上,生疼生疼。

小白為了炫技,偏不走直線,忽而拐左,忽而拐右,忽而駟馬揚蹄仿若人立,忽而車輿偏側悚然欲倒,忽而輕行細搖如履薄冰,忽而步步滯重如登險山。

這麼肆意地跑完了莊道,盡頭處倒轉過來,跑至十字路口,拐入嶽道,小白興致不減,吞著風問道:“管子以為如何,快意否?”

“不甚快意。”

“何以不快?”

“心甚快,而身甚散。”

小白放慢了速度,路車緩緩止住,他轉臉看著確實不甚快意的管仲,再也忍不住,爆出大笑,想是實在太可樂,眼淚也笑出來,車也駕不動了,差點要笑得滾下車去。

聽著小白肆無忌憚的笑聲,管仲知道,那個輕揚驕傲、自由敏銳的小白回來了。

“寡人錯了,再也不讓管子賞五馭之術,散了你可不得了。”小白擦著眼淚抱歉道。

管仲卻顯出欣悅之容,他指著那嶽道:“從來行莊、樂,唯直行而已,我君為臣演五馭,使臣獲知,原來同行一道,馭術可不同,行法可不同。”

小白心裏一跳,麵上卻不動聲色地說道:“天下人皆言,‘周道如砥,其直如矢’,若行周道不直往而前,要如何行?”

“周道如砥,然行之,有必要直如矢嗎?天下列國,朝聘京師,皆行一直道嗎?設若這五馭,有鳴和鸞、逐水曲、過君表、舞交衢、逐禽左,各有各技,於行道有術,於前途卻歸一,所謂‘沔彼流水,朝宗於海’,不過殊途同歸。”

小白怔怔不語,失意地一歎:“寡人是走得太直了。”他認真地看著管仲,虔誠地說道,“請管子教我,如何行周道。”

“臣敢辱君,我君欲行周道,是為一家乎,為一國乎,或,為天下乎?”

小白沉吟道:“為一家過於狹隘,自也不敢為天下,為一國耳。”

管仲搖了搖頭:“若為一國,不必行周道,行莊、嶽足矣。”

“行周道,必是為天下,不可為一國?”小白有些茫然。

管仲知他心存疑惑,並不迫他立即給出答案,溫和地說道:“我君可細細思量,到底是為一國,還是為天下,他日想通了,再來問臣。”

過去的管仲,用異類的生活打開了小白的視界;今天的管仲,用壯闊的天下撞開了小白的心胸。小白也許現在不甚明了,但他終究會領悟,也終究會踐行。

因為管仲相信他,他也相信管仲,他們會磨合成互信互助的君臣,為同樣的信仰奮鬥,那一天不遠了。

小白再次駕車,將管仲送到家門口。管仲下得車來,拜辭時說道:“我君可願隨臣出城,不敢耽擱我君大事。”

小白巴不得出城,城裏悶著,人都要發黴了,城外才有廣闊天地,在泰山下跑馬,不比在莊、嶽飆車舒爽嗎!於是他著急地問道:“何時去?”

“告朔禮之後。”

那就是新年正旦過後。小白爽快地答允道:“善!便隨管子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