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桓公三年(公元前683年)的告朔禮,在美妙的祥和中舉行,卿大夫們於去年成功阻斷了變國之政,致國君跌了一個大跟頭——對於妄圖改變生活常態的國君,卿大夫們都會給予這份“厚禮”。

遭到重創的國君頹廢了下去,不理國政,荒淫浪蕩。卿大夫們雖然偶爾會為這蕩子國君臉上一紅,也覺得實屬常理,畢竟薑齊國君有不荒淫的嗎?

新年在冽冽寒風中來臨,萎靡不振的國君卻像吃了再生神丸,或是被太公附體,忽然精神煥發,渾身的新鮮活氣,仿佛剛從娘胎裏跳出來,沒被醃臢世俗沾染一丁點的汙濁氣,對這世界充滿了好奇,以及熱愛。

比如對傷害過他的卿大夫們,他表現出前所未有的善意,就在正旦前一日,他將保存很久的齊魯盟書當眾燒了。

他對卿大夫們用特別動情的語氣說:“寡人不計前嫌,也期二三子不問前怨,君臣同心同德,興我齊國。”

下頭的卿大夫感激涕零,甚有失聲哭泣者。那一日君臣互剖心曲,彼此都竭力承認一切皆是自己的錯。

望著盟書燃噬的灰燼,卿大夫們鬆了一口氣,國君正常了,他終於學會了怎樣做一個國君。那麼從現在開始,大家都安心地待在牆裏,一起謀利,一起共贏,一起攜手走向墳墓,當國君成為宗廟裏的先君,卿大夫們也能配享。

也許是與卿大夫們和解,小白心情好得要飛入雲端,看誰的臉都舒心,於是見人就賞。宮裏的寺人、巷伯、女禦、庖人、閽人、仆禦,皆討著了好處,多的抱了滿懷,少的也能壓一壓手掌。

卿大夫們看在眼裏,這不就是原來那個嬉皮笑臉的公子小白嗎!像過去的薑齊國君一樣,一生浪蕩,但永遠浪蕩不出那條隱形界限。

小白以飽滿的情緒主持了告朔禮。稍後的正旦饗禮,他嫌前麵的獻酬酢太麻煩,一股腦兒省掉,直接跳到無算爵。國君僭禮,卿大夫們也不在乎,又不是隔壁魯國,成日盯著這些禮儀細節,有一絲錯謬,便要跳腳。卿大夫們心裏極精明,隻要根本不動,禮的枝節可任意修改。

新年次日清晨,當昨夜饗禮上喝多了的卿大夫們還賴在美妾的臂彎裏沉沉入睡時,小白已悄然出城。因是太早,小白一行人是第一撥出城,也怪那張臉生得太招搖,被開城門的守城兵認出來,司門沒忍住問了一聲:“我君何往?”

小白乜斜了他一眼,自然不會告知自己的去向。司門吞了一口唾沫,眼睛往別處瞟,裝作剛才問話的絕不是他。

擅自打聽國君行蹤,是犯大忌,守城兵都不敢問,但眼尖的還是有意外收獲:與國君同行的人員中,有管仲與鮑叔牙。

小白一行人出了臨淄城,循泰山北麓西南而行。這泰山橫亙齊魯邊境,北山南山之下皆有通道,南道是勾連齊魯的主要紐帶,北道夾於泰山與濟水之間,再往北走幾步,蹚過濟水,便進入衛國疆域。而濟水中上遊兩岸遍布戎人聚落,接近齊國的一段是北戎,毗鄰魯國的卻是濟西戎,走泰山北道,必過譚國。卡在泰山通道上的譚國,國土麵積小,軍備力量弱,長期靠著抱齊國大腿苟活,仿佛齊國下屬的大鄉,但因其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扼守著通道要隘,少不了要設關收過路費。

小白是微服出巡,不願意暴露自己的齊君身份,在過譚國關卡時,遭狠狠宰了一筆。問何以比平時多,守關的答曰:“新年新籍法,多收你一貲,你餓不死,我也吃不撐。”

這無恥回應讓小白怒不可遏,幾乎要動起手來,幸而管仲、鮑叔牙強把他拖走。人是離開了,氣卻順不了,他噴著火罵罵咧咧:“回去就率師征討,把這蜣螂小國滅了!”罵完又質疑:“何以譚國強繳重稅如此之久?齊國大夫們眼睛都瞎了嗎,竟無一人進言,莫不是收了譚子的好處!”

管仲歎息道:“譚國每籍十分,有五分歸去齊國君私庫,一分歸於齊大夫私囊,此非譚獨謀之,乃齊與譚共謀。”

小白啞然,其實也能想到,若沒有齊國在後邊撐腰,憑區區一個譚國,自不敢扼守泰山通道。譚國在前邊站台充惡人,齊國在後麵坐鎮分贓,利益均沾,各行其權。

“原來最後拿到好處的,是寡人啊。”小白喪氣地說。

“也不僅是齊譚,天下如此行事,不可勝數。”

“怎麼說?”

管仲舉起手,遙遙指向前途:“這偌大的天下,一山一水、一道一裏,皆設卡征籍。倘或行商,出本國國門籍一分,路經某國之境又籍一分;入他國後,國門籍一分,都門籍一分,市門籍一分;待坐賈售貨,又有絘布、總布、質布、罰布、廛布等若幹籍。如此竭盡搜刮,利既難得,本也殆盡,誰肯為行商?”

小白驚訝道:“原來天下秩序混亂如斯,負貲行商尚舉步維艱,尋常之人怎麼走得了!”

鮑叔牙也說道,當年與管仲行走天下,雖然打著齊君特使的旗號,仍難免遭盤剝,從齊國離境後,大小關卡指不勝屈,僅僅過路也罷了,若要入國坐賈,勢要揭下一層皮,所以列國行商若非財力雄厚,或有政治背景,都不愛出境。

“設關者為何?”小白問。

管仲答道:“有諸夏,也有戎人。”

小白搖頭一歎:“諸夏常叱責戎人貪冒無信,豈料為牟利,竟同流合汙,異日有何麵目去正周禮!”

在譚國的這番遭遇,讓小白心情跌落穀底,沿途泰山的嵯峨風光,也沒讓他展顏。現實那醜陋的真相,擊潰了他舊有的認知,生活原來不僅是臨淄城的富貴歡娛,也不僅是高層的鉤心鬥角,天下其實棱角多樣,超出他的想象。

隊伍走到清邑,因這裏以前是管仲的家,小白畢竟好奇,才從那沮喪情緒裏恢複過來。小白特意掩飾身份,但管仲的身份掩不住。他才在清邑露麵,擅長捕捉稀奇事的鄉人,僅僅是蹲在鄉東口扯犢子時驚鴻一瞥,便撒腿奔出去,到處傳播驚天秘聞。不到半日,大半個清邑都知道管夷吾回來了,確切地說,是榮歸故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