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邑裏君聽說本鄉貴人回來了,本來正摟著妾吃飯,這下飯也不吃了,妾也不要了,連滾帶爬地衝出來迎接貴人,剛和管仲打個照麵,已經淚流滿麵,仿佛見到了失散多年的親爹,激動之情溢於言表,吹著胡子哭道:“夷吾,該死,我這張臭嘴,是管子。敢問管子,可曾用膳,可疲累,今夜願往何處委屈玉體,有沒有特殊要求?但聽吩咐。”

管仲平淡地說道:“都不用,我回我原來的家。”

管仲在清邑的家,因管仲舉家遷往臨淄,已空了許久。原來隻是一座積灰的空房子,起初清邑人也沒當回事,就管夷吾家那窮酸光景,狗都不願去做窩。但隨著管仲在齊國政壇步步升級,人的身份榮耀,帶來了物的增生意義,管仲舊宅竟成了清邑一景。

從底層野氓晉為齊國大夫,管仲躍升的奇跡,讓清邑人生出異樣念想:這座破房子八成有靈氣,說不定是泰山神君在此歇腳。鄉人都迷信,又因為貧苦,更相信非自然力量對命運的操控。於是管仲舊宅如土地廟似的,鄉人常來此求子、求財、求婚,門口撮一抔土,獻上兩把幹了的穀穗,懇請不拘哪個神,賜福一家老少吃口飽飯,別再挨餓了。

管仲等人回到舊宅,竟不覺有多少積灰,裏外掃一掃抹一抹,還能住人。裏君趕緊往自己臉上貼金,說日日打掃著呢,惦念著貴人哪一日回來,幹幹淨淨地懷想舊日景象。

鄉人都好湊熱鬧,與當初鮑叔牙來拜訪管仲時一模一樣:院裏擠得挨三頂五,門口探頭探腦的也不在少數,牆垣上似結蛛網似的趴著人;幾個醜漢騎著牆,也不忘記調戲牆下的少女,反倒被吐了一鞋麵口水;一群光腚小孩兒衝來撞去,親娘拉不住,不慎跌了屁股,哇哇大哭。

鄉人們聚攏起來,拉家常說是非,眼睛並不閑著,見到管仲身邊有個漂亮的年輕小夥兒,問是誰,被告知是鮑叔牙的親戚。幾個積年保媒的老嫗立馬做起姏婆營生,嘖嘖稱讚:這後生太俊了,有沒有娶妻?我這裏有幾個待嫁的好女子,要不要擇一擇?

小白初來鄉野,見什麼都稀罕得很,這兒摸摸,那兒瞅瞅,也不怯生,喜與鄉人攀談。便有不害羞的少女,看上他臉蛋動人,對他頻頻拋媚眼,大膽問他晚間在哪兒睡覺,他即便浪蕩,也臊紅了臉。

為答謝鄉人的熱情,管仲等人把隨身可贈之物搜出來,作為禮物饋與鄉人。眾鄉人齊聲歡呼,前呼後擁地搶著來要禮,搶不著的還要罵架鬥毆。

在吵吵嚷嚷要贈禮的人群裏,管仲一眼看見一個跛足男人,臉很熟,卻想不起是誰。那男人拖著個五六歲的小男孩,應是他兒子,他腿腳不便,行動總是慢了半拍,屢屢被擠出人群。

管仲努力地回想著這人到底是誰,細細打量他,蒼老得滿麵風霜,看不出真實年齡,說他三十開外也湊合,說他五十掛零未嚐不可,記憶從時間的墳墓下掘起往事的殘骸,拚貼出依稀的從前。

管仲想起來了,他是丙季。

為了確定,他低聲問裏君道:“那人可是丙季?”

裏君瞧向那男人,不屑道:“可不是他嗎!”

也無須管仲探問,裏君的話匣子打開了便關不上,喋喋不休地說將下去。這丙季家可是本鄉一絕,窮得吃草根睡狗窩,挨得一日算一日。約莫七八年前,丙季父親給活活窮死了。據與他家親善的鄰人詳細道來,有一日丙季父親餓得抽筋,不知亂吃了什麼果腹的奇怪食物,鬧起肚子來,顛顛地去蹲茅坑,蹲著蹲著身子一歪,就此栽倒,這一倒再沒起來。

丙季失了依靠,原就是個賊小子,更沒了章法,偷這家雞牽那家羊,鄉裏人都嫌他手腳不幹淨,遠遠瞧見他來了,轉身就往別處跑。他年歲日長,本該議親了,可沒人願把女兒許給他,就不說行為不端了,僅僅太窮這條件,就讓多少待嫁女兒恐懼退卻。

丙季也是天生壞胚,看中了鄉西老慶家的女兒,半夜摸進她房裏,那老慶女兒傻不拉幾,和丙季歡歡喜喜搭上手,一來二去,老慶女兒的肚子大了。老慶氣得暴跳如雷,但木已成舟,又能如何,忍痛將女兒嫁給丙季,狠狠發了話:兒輩自作孽,從此窮死餓死不關我事。

奈何好景不長,老慶女兒嫁過去一年,受不了這沒有盡頭的窮苦,每日餐風飲雪,弊衣負芻,就算是安貧樂道的君子,也要發瘋。老慶女兒生下兒子不久,與過路清邑的小商人勾搭成雙,於是拋家私奔。丙季聞風大怒,操起一把砍柴刀追出去,揚言要打斷狗男女的腿。那小商人豈是善茬:不就拐走你老婆,敢和老子論理,你以為你是誰!遂邀上同道,攔住捉奸的丙季,十來人圍攻,拳頭、飛腳、棍棒如雨點似的砸下來,丙季沒能打斷私奔男女的腿,他自己的腿倒被打斷了。

鄉人厭丙季為人,也憐他不幸,他母親當年與人私奔,他妻子也與人私奔,丙家人是中了巫詛嗎?一代比一代窮寒,一代比一代悲慘。

管仲聽完,不免唏噓:“也是可憐。”

裏君卻沒同情心:“管子切勿為這等小人動慈憫心,那童子,才五六歲,已學會偷竊,真真賊父親生出賊兒子,這樣無廉恥的賤人,就該窮死!”

管仲看了他一眼,有些話幾乎脫口而出,還是忍下去了。

分完贈禮,眾鄉人千恩萬謝,管仲便說:“路途勞頓,要歇下了,欲敘舊情,明日再說吧。”裏君還想留下秉燭夜談,有多少知心話訴不盡,被管仲婉拒了。

夜如獵苑追獸,匆匆奔至,眾人在管家舊宅宿下。陋室逼仄,條件有限,管仲臨時做了安排,將裏屋留給小白安歇,他與鮑叔牙守在外間,至於隨君出行的禦士,很是對不住,相煩在院子裏搭營帳,野地裏將就一晚。

小白頭次在民家留宿,渾身地不適應——那床頗硬,硌得骨頭疼,窗外時有群狗狂吠,抬頭間,裂縫的天頂仿佛要塌。他努力使自己睡著,卻睡不踏實,總覺得這裏癢那裏疼,恍惚以為有老鼠在兢兢業業地啃腳指頭,煩惱地翻個身,又不小心碰到牆上的汙垢,髒得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