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實在無法入夢,索性起身,悄悄走出來,本想叫醒管仲、鮑叔牙,陪他嘮嗑撐到天亮,孰料他們壓根兒就沒睡。

君臣相視,都笑起來,小白無可奈何地一歎:“唉,慚愧,無法安眠。”

管仲笑道:“我君既睡不著,莫若與臣等說說閑話,也許還能助眠。”

“也好。”

鮑叔牙擎來一盞豆燈,三人坐在床榻上,借著那點昏暝光芒,彼此相視,小白說道:“你們怎麼也不睡?”

管仲失笑道:“說起前事,卻忘了睡覺。”

“怎樣的前事?”

管仲便將丙季的事講述了一遍,小白微微點頭,又輕輕搖頭,擰著眉頭說道:“雖可憐,也極不知恥。這做人,總得有所為有所不為。丙氏一家人,不該為之事太多。”

管仲澀澀一歎:“甚富不可使,甚貧不知恥,人為求一口飽腹吃食,哪裏顧得上廉恥?臣也曾貧苦過,當此之時,窮餓不知禮為何物,但有飽腹之機,不擇手段也要賺到。天下講禮守禮者,唯在飽食之後,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

小白默默地回味管仲的話,卿大夫們敢與他叫板,是因為甚富不可使,而丙季這類人失禮糊塗,是因為甚貧不知恥。他忽然想起忖裏乙告訴過他,一國之君大有為之處,在調高下分並財,原來道理在這裏。

“我齊國鄉野之民,為何窮困至此?別處鄉邑,也是這般嗎?”小白痛惋道。

管仲誠實地說道:“不敢欺瞞我君,窮鄉之困民,隻會更多,便是國都之鄉,若詳查之,隻怕處處見蓬門。”

小白失意地抱住膝蓋,懊恨地說道:“真該將齊大夫都拉來鄉野看一看,整日飽食,舉動狂放,遇大事不能舉一策,反而百般阻擾,偏是這幫廢物能吃飽飯!”

管仲卻是搖頭:“即便來了,也如今日之裏君,以為是鄙野賤人,不值憐憫。我齊國鄉官許多,大鄉大夫,小鄉裏君,少有為民著想者,不過惦記著私囊罷了。”

小白想起被忖裏乙“逼死”的崔子服,為了一個媚上的庸官,卿大夫們仿佛失心瘋一般逼君殺人,這般瘋狂的背後,是盤根錯節的家族利益,是蛛網交織的宗親聯盟,並沒有一個是為君分憂、為國擔責、為民請命。

“難!”小白愁悶地說道,“民既如此貧,國又如何強?齊國以貧賤之民忝於強國之列,莫不是笑談!”

管仲點首讚道:“我君此言至善,強國在於富民,民若因貧寒而無依無靠,是一國之根本不穩,縱使一時國強,稍遇驚變,恐有失國之亂。”

小白悵悵一歎:“忖裏乙先生也說過,富國先富民,富民唯行變國之政。可管子該知道,變國之政會惹來什麼。”憶起過去那場卿大夫們對變國之政的阻擊,小白仍然心有餘悸。

管仲沉穩地說道:“前次臣與君言,周道直如矢,然朝聘天子之道,並非一途。我君曾行直道,未曾走通,臣以為,但能麵朝天子,其餘歧路小道,或無人經行之草野荒徑,都可一試。”

小白遲遲緩緩地問道:“管子以為行得通嗎?”

“那要看我君行道決心有多大,若我君矢誌靡他,則臣願與君同行,萬死亦不辭其難!”管仲說得鏗鏘有力,微茫的燈光映著他肅穆的臉,神情堅毅得令人敬畏。

小白的心急跳著,澎湃的情感在血液裏衝蕩,他覺得自己壓不住那即將爆發的激情。

過去他聽從忖裏乙施行變國之政,是憑直覺以為忖裏乙說得有道理,可他從沒真正思考過,變國之政的根本原因何在,變國後的齊國又該走向何方,便輕易而草率地決定施行,甚至在內心深處,存有與卿大夫們置氣的陰暗念頭。

但變國之政才冒個頭便失敗了,忖裏乙也被逼自殺。他那張揚自由的君主威風,被卿大夫們打得潰不成軍。這打擊重創了他的自信心,差點要放棄為君之責。

直到管仲的危言警醒,乃至這次出行的所見所聞,他才真正明白過來,什麼是為君,什麼又是為君之責,正如管仲的提問:是為一家,還是為一國,抑或,是為天下?

小白深深地呼了一口氣:“子既不避萬死,我何能舍子而避難,當與管子同行!”

“行周道,行莊、嶽?”管仲故意發問。

小白看向管仲,彼此對視一眼,目光流轉間,彼此心領神會,他笑了一霎,亢然道:“行周道!”

“說這半日,怎可拋下鮑叔!鮑叔不當同行嗎?”鮑叔牙假裝生氣地說道。

管仲也斂著神情說道:“不敢拋下鮑叔,若無鮑叔,誰來馭車?”

小白笑出聲來,伸出手去,一手扶住管仲,一手扶住鮑叔牙,動心地說道:“有幸,與二子同行!”

眾人在清邑隻待了兩日,便即離開。走時,鄉人都來送行,抹淚的抹淚,訴苦的訴苦,還有請管仲給他兒子、侄兒、外甥、女婿在臨淄謀個差事的。

車馬從送行人群中緩緩而過,管仲偏過頭去,恰看見丙季帶著兒子藏在人後,畏畏縮縮,躲躲閃閃。他過去或對丙季有很多厭煩,現在也隻剩下憐憫了。

他略一沉思,對一名禦士吩咐數語。那禦士明白,待車馬行遠,送行鄉人也散了,才折回去追上丙季,將一個栲栳大的布囊遞過去,說道:“管子送你的。”

丙季半晌沒動,像是擔心這布囊裏有毒藥。那禦士催道:“管子好心,贈你好物,你還不拿著!”

丙季還是不敢動。倒是他兒子一把接過布囊,東西很沉,他險些沒握住。他便將布囊緊緊地抱在懷裏,絲毫不鬆手,抬頭去看丙季,卻發現兩行濁淚從父親眼中滾出來,他即便年幼,也能讀懂那淚水的意味,不是感動,是辛酸。

遠去的管仲回頭一望,其實已經看不見了,唯有巍巍泰山的輪廓漸漸過去,仿佛時間那不回頭的軌道,有的人走在前,有的人走在後,可都不得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