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xr微服出行的小白,在齊國鄉野巡遊了一個多月,才回到臨淄,坐不暖席,便立即宣召高傒。

國君外出的事,卿大夫們是在小白出城兩日後才知道,開始也覺驚訝,後來又以為尋常,因為這很像愛玩的小白的作風,突如其來地冒出新鮮想法,不假思索地實施——這趟又心血來潮去鄉野遊逛,大約是覺得在臨淄待得煩悶,想去鄉下呼吸山野空氣。

小白召見高傒的君令,時間恰恰卡在吃晚飯的晡時,個中況味明眼人一見便知,這是國君欲與高傒共膳。

高傒自然也清楚,本已拿起羹匙,接到君令後,一口羹湯不敢飲,迅疾入宮麵君。小白在內朝寢殿見他,來時,宮人們果然正在布膳,小白微笑著邀請道:“一起吧。”

作為必要的禮節,高傒謙讓了一番,才落座賓位。

這頓晚膳非常簡單,竟沒有肉,主食是羹飯,那羹是菜羹,清淡得沒有一滴油;有酒水,是一夜速成的醴酒,不知用怎樣的粗糧釀造,刮嗓子得很。飯既素,更無音樂侑食。國君請臣下共膳,肴饌居然如此寒酸,讓人不禁懷疑,國君到底是昏亂忘記禮數,還是尋臣下開心。

可國君賜宴,便是毒藥,也當咽下去,高傒沒提一個字的異議,認真吞下每口飯,酒也飲得平穩,看不出他有任何不快。小白盯著高傒吃飯,饒有興味地問道:“味道如何?”

“可口。”

小白笑了一聲:“真可口?”

高傒頓了一下:“可口。”但聲音明顯低弱了。

小白舉起一根象牙柶,敲了一下酒罍,歎道:“擇肥美,選馨香,潔酒醴,備簠簋,供犧牲,置樽彝,陳鼎俎,淨巾冪,精細烹煮而食之。”

牙柶又一敲:“以上為我齊國大夫之食。”牙柶又點著麵前的膳食,道:“此為我齊國鄉人之食,君臣這一膳,豐年一家三日之量,荒年一家三月之量。”他慢慢看向高傒,目光清冷,說道:“高子以為孰更可口?”

高傒放下手中的飯匕,身子一晃,將起而未起。

小白仰麵又一歎:“魯國曹沫——正是他在長勺擊敗寡人,曾有一言:肉食者鄙,未能遠謀。肉食者,秉國之政,得國之利,眼中唯有一家一宗,何有國,更無民,倘飽食我一家,餓死一國人又何妨,真無遠謀也。”

高傒忽地離席而起,顫抖著伏拜下去:“臣慚愧至極,為一家一宗之私利,置國於不顧,置民於罔聞。”

小白瞧著他匍匐的後背,沉痛地說道:“高子能知生民不易,然而其他大夫不知,他們雙目如盲,看不見天下苦楚,寡人欲齊民飽食耳,奈何他們也不允!這齊國或是由不得寡人做主,高子以為誰更適合為國君,寡人讓賢便是!”

高傒打個激靈,密密的冷汗滲出來,他戰栗地說道:“臣當日逼君就範,殊無君臣之禮,罪不可赦!請我君論處,雖死不敢置喙一言!”

小白起身,緩緩走到高傒身邊,握住高傒的肩膀,將他扶了起來,動容地說道:“高子說哪裏話,小白幼時若無高子照拂,隻怕命已休矣,俟後若無高子鼎力扶助,也坐不得這國君之位。小白記得高子的恩德,不僅以高子為倚重之臣,更以為親人。”

國君的肺腑之言,觸動了高傒。他流下淚來,泣道:“臣怎敢奢想我君為親人,我君待臣之恩,臣願以死相報!”

小白扶住高傒的手臂,期頤道:“不要高子以死相報,寡人深知高子也具赤心,希望高子能幫齊國,也幫寡人。”

國君竟懇請臣下幫助於國政,可見在國君心中,臣下的屍位素餐以至何等地步!高傒悚然驚懼,戚戚地說道:“我君但有國命,臣萬死不辭,不敢妄言相幫。”

小白親切地笑道:“寡人愚拙,欲舉大事而少良才矣,期得高子之力,興我齊國,富我齊民,高子可願與寡人同舟共濟?”

高傒微昂起臉來,豪氣地說道:“臣豈能為隻貪私利之輩,為我齊國齊民,敢不從命!”

“好!”小白讚道。他放開了高傒,仄身取來兩爵酒,一爵遞給高傒,一爵自捧,朗聲道:“飲此酒,寡人與高傒同心同德,共舉大事!”

他先一飲而盡,高傒隨從飲幹,小白故意問道:“可口否?”

“不甚……可口。”高傒這次誠實了。

小白開懷大笑:“還是喜歡聽你說實話。”他捧著酒爵走回君位,笑容越來越明亮,仿佛那臉上升起了一輪太陽。

國君與高傒的一頓飯,吃哭了高傒——外邊傳得有鼻子有眼。齊大夫們揣測是飯太難吃,估摸是國君從鄉野搜來不入流的烹飪秘方,賞賜高傒同享美味,結果害苦了高傒。

笑話歸笑話,不久以後,卿大夫們都漸漸體會出這一頓飯的深意來,原來國君與高傒不隻是吃果腹之糧,更是吃出了齊國政治變革的開始。

君臣共膳一旬後,小白下達了一道驚世駭俗的君令——不是口頭宣講,而是加了璽的正式公文,習慣上稱為璽書——並由內史捧書,立於太廟中廷,向當事人宣讀,當事人由儐者引導,登而受書,稽首拜君,禮成以出,這便是西周以來延續不變的冊命禮。

冊命者,冊諸侯,冊功勳,也冊卿。小白這次頒布的冊命之令,正為冊卿,所冊者,是管仲。

國君要冊命管仲為卿,臨淄城沸騰了,卿大夫們驚得下巴都要掉了。管仲能升任大夫,已是齊國的傳奇,因為管仲身份躍遷的超常規反傳統,震撼了齊國人,也驚異了列國。各國說起齊國逸聞趣事,總要提一嘴,那個野人大夫誰誰。

齊國君子們對管仲平步青雲的仕途感到別扭,但以為他這輩子也就止步於大夫了,至多國君特別寵待他,提拔他為上大夫,算是他個人身份的頂峰了,總也想不到,他有一天能跳過大夫,衝到卿位。

列國之卿,常為諸侯同姓,與國君同宗同祖,因世代執國政,又稱世卿,諸如衛國的寧氏、孫氏,齊國的國氏、高氏,永遠占據著正卿之位,別的家族的大夫再有才幹,再努力鑽營,也爬不到正卿。鮑氏為與齊國同年祚的大家族,隻因是異姓,百年裏官秩最高隻到亞卿。

管仲,相對於有家族蔭庇的齊國大夫,是一無所有的個體,若幹家族奮鬥幾代,得一卿位尚且不易,憑什麼他一介野氓,竟能搶到大夫家族前頭去?

或許是小白覺得難平眾意,所以隻冊命管仲為亞卿,沒與國、高並駕齊驅。但後邊接著的君令更嚇人,是讓管仲與國、高同執國政。

這是破天荒,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了。大夫們頓時覺得有好戲看了,敢從國、高手裏奪權,嫌自己活得太順暢了嗎?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冊命禮的第二日,高傒上書國君,他願居於管仲之後,輔佐管仲執國政。小白答複:高子有心,然而不必了。

高傒不爭不搶,高風亮節得感動人心。那國牧呢?高傒支持國君的反秩序行為,人道是小白請高傒吃了一頓飯,傳說高傒也請國牧吃了一頓飯,國牧哭沒哭不知道,不過在管仲冊卿一事上,國牧倒是沒表態,也許是默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