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們原來指望國、高不滿,鬧出些風波來,他們也好在旁邊起哄架秧子,不料風平浪靜,高傒力撐,國牧沉默。好歹當初逼國君殺忖裏乙,國牧還是牽頭人,怎麼在管仲平分他執政權的問題上,他倒縮頭了?

國、高不起頭,大夫們折騰不出花樣來,管仲執齊政便是既成事實。臨淄國人都在議論,這位新任執政要怎麼治理齊國,若是又翻出忖裏乙那套變國之政,大夫們該如何應對,依然不遺餘力阻擊嗎?

新執政的新舉措,沒過多久便眾所周知,就在冊卿之禮過去半個多月後,宮中傳出君令:“即日起,將會計國都之鄉的軍賦。”因為周代軍製以鄉人居地廣袤為征兵標準,必然會涉及田土、人口的統計,聽來很像是比國會,卿大夫們立刻緊張起來。

這是要借著會計軍賦查稱貸嗎?前頭大張旗鼓地比國會、查稱貸,死了一個忖裏乙,管仲難道想步他老師後塵,也走上與卿大夫們作對的不歸路嗎?然而事實沒有朝著卿大夫們擔憂的方向發展,那道君令似乎隻限於會計軍賦,對於包括稱貸在內的其餘統計,隻字不提。有心慌的大夫跑去小白麵前旁敲側擊地探口風,小白像是知道大夫們的惶恐情緒,極為誠懇地說道:“長勺戰敗,令寡人痛心難安。我齊國妄稱大國,區區一魯,竟不能勝,今審軍賦,強軍而已。”

若是僅為強軍,也還好了,可能是國君嫌上陣殺敵的戰士人數太少,想多征軍賦?依照周代的傳統軍製,在井田製的基礎上征軍賦,是為九夫為井,四井為邑,四邑為丘,四丘為甸,一甸出四馬一車。至於應征從軍的人數,早期是二十五人兵車製,即出二十五個士兵,後期七十五人兵車製,即出七十五個士兵。但這是理想狀態的軍賦,實際操作時,既不可能有這樣整齊劃一的井田規劃,也不可能恰好征夠士兵人數。

西周至春秋,戰士皆為國人,國人又多居於國都之鄉,這些鄉邑大小不等,田土良萎不一,人口眾寡不同,征軍賦時,原該根據實際情況,平攤負擔,但一是鄉官們嫌麻煩,二是周代軍製規定得太死板,田地廣者出兵多,田地少者出兵少。所以每有大蒐禮,有的鄉承擔了大部頭的軍賦,有的鄉屢屢輕籍軍賦,甚至出現一家青壯年全上戰場的怪異事。

對此次會計軍賦,大多數卿大夫推測是為了多征軍賦。那時私權斂財也罷,富國強軍也罷,一律靠征稅,且征重稅,不籍不出財,沒有對庶民刳脂剔膏地剝削,供養不了龐大的君子階層。

許是多征軍賦茲事體大,管仲親自下到鄉裏,還帶去了若幹屬僚,分派往各鄉司軍賦,他自己則坐鎮繇鄉,統籌各項事務。繇鄉自從鄉大夫崔子服被烤成魚片,迅速換了新的鄉大夫,這次卻是隰氏小宗。為派誰去繇鄉主政的事,崔氏與隰氏虛偽地推讓了三個回合,隰氏“勉為其難”地接受了。崔氏其實想的是再推一個回合,隰氏便自動退出,依然把鄉大夫還給崔氏,哪知隰氏就坡下驢,竟就當仁不讓了。

這回的鄉大夫隰歸,不似崔子服。那崔子服生了一副媚骨,眼風但凡掃到身份貴重者,馬屁拍得驚天地、泣鬼神,能力偏又不夠,往往使得有風骨者厭煩。隰歸卻是悶響炮,肚裏有主張,嘴上卻不說,管仲下駐繇鄉,他的一切應對事宜,做到了妥善而合宜、恭敬而得體,任誰也找不出碴兒來,但這近乎完滿的行事作風之下,埋下的是一雙警惕的眼睛。

隰歸借著燮理軍賦的便利,時刻盯著管仲的一舉一動,若有越矩,立即向大宗報告,大宗再知會其他家族,眾人齊心合力,將威脅核心利益的苗頭掐死。

在他那一雙敏銳鷹眼的監視下,管仲或是有所察覺,或是並不想越矩,平日不見有非常舉動,除了在鄉裏官寮部分公務,便是蹲在田坎邊與農人閑聊,問的也是家常生活,諸如:家裏幾口人?生了幾個兒女?去年豐歉如何?有餘糧嗎?女兒原來織絲技藝甲於一鄉,前年嫁去西鄉了;她丈夫立過戰功,好生難得。

春秋時民間極少使用金屬農具,生產工具相對簡陋,一家一戶的小農戶尚未出現,農業生產多為集體耕種,傳統農業又是看天吃飯,因而需要國家政權製定朔曆,統一安排耕作時間。

每鄉主持農事的是田正,繇鄉田正也是隰氏。這實是不成文的傳統法,某個家族主政某鄉,則某鄉從上到下大部分鄉官,都為該家族把持。那田正有個屬僚,清朗瘦削,年紀不過十六七,可能是被家裏長輩送來鄉裏鍛煉,提早熬資曆。這少年很安靜,影子似的跟在田正身後,不問他話,一言不發,問他話也得分是什麼,問私事,三言兩語結束了;問公事,說得頭頭是道。

管仲有次不經意地問田正:“他喚作什麼?”

“隰朋。”

前回崔氏葬禮上,隰朋當場頂撞了大宗子,惹得隰辰不開心——宗子們聚會說正事,一個微末小子跳出來做仗馬之鳴,膽兒太肥了,丟他自己的臉也罷了,可丟的是大宗子的臉,是隰氏的臉。隰辰之所以把隰朋留在身邊,是曾經聽底下人議論,隰氏有個天才少年,腦瓜子靈得能抵過百夫之智,隰辰來了興趣,趕緊將隰朋召來。這麼個聰明人萬萬不可浪費了,就借他的腦子為自己出謀劃策,斂斂私財,交通王侯,蠅營狗苟等。可相處日久,隰辰並沒看出隰朋有什麼特別能耐,尋常不說,還顯得木訥,像是不懂人情世故,極無眼力見兒,見誰都是呆頭呆腦的愣樣兒,伶俐勁兒還比不過看門的閽人。

隰辰對他極為失望,加上他在宗子聚會時無禮出聲,薄了隰辰的顏麵,於是當日便攆了他離開。但到底相處一場,他又為隰辰鞍前馬後做了這樣久的使喚廝役,於是隰辰假模假式地說:“不是我容不下你,是你之才,拘在我這裏委屈了,不得不放你離開,你有什麼想投身之處嗎?”

隰朋不吵不鬧,不傷不愁,平靜地說道:“子待朋之情,朋不敢忘。至若投身之處,無別大誌,想去鄉裏任一微職,不拘什麼,能做事就行。”

卿大夫子弟多為紈絝,談起玩樂,個個是行家裏手,談起做事,茫然不知所措,讓他們下鄉去踩兩腳泥,真要生不如死。“居然還有這種怪人,主動要求去鄉裏任微職做事!”隰辰不以為震動,反以為他古怪。

恰好隰氏接管繇鄉,便打發隰朋來此,無奈他年紀太小,任鄉大夫不能,任其他鄉官正職也不能,隰歸忖度一番,把隰朋塞給田正,讓他帶孩子到處走走看看。隰歸的意思是:隰朋想來鄉裏,無非是少年人好新鮮,哪裏會真正做事,待他吃兩天苦,自然要後悔,這鄉裏諸般事務,還有什麼能比耕作更苦更髒?

隰歸的本意是要嚇跑隰朋,但隨著時間一日日推進,隰朋沒被嚇跑,卻也沒表現出紮根鄉間的壯誌雄心。讓他做事,他一絲不苟地完成;不讓他做事,也不多話,垂手在一邊默然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