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仲在繇鄉待了近兩個月,與隰朋經常碰麵。其他鄉官尚要逮著機會,向管仲拋去親善友好的橄欖枝,唯獨隰朋從來沒有,仿佛是沒想過要巴結這位新貴。

這一年的春耕已畢,夏耘將始,老天爺沒為難農家人,尚算是風調雨順,鄉裏人高興之餘,說起未來之景:倘若豐收,今年秋社必定要好好熱鬧一番。齊國人都好遊社,一年又有兩社,春社有春社的玩法,秋社有秋社的玩法,尤其春社,常為男女私會之時,上層也不認為是非禮,而是“奔者不禁”。

下頭對社日的討論,或許感染了管仲,他在田裏與農人攀談,向他們打聽每年社日最可樂者為何,後來似嫌不夠味兒,竟把隰朋召去,說是要問問他觀社之俗。一個少諳人事的童子,懂什麼觀社之俗!鄉官們都竊笑:管子怕不是昏了頭,不知道齊國社日之最俗處,不就男女那點子事兒嗎?

隰朋被召到鄉官寮,管仲在內堂等候。隰朋在門口脫屨時,先看了一眼外邊的鞋子數量,略一思索,將一雙鞋往邊上靠,卻是鞋尖朝外,左右整齊排列,又在門外清亮地通報,裏邊答了一聲,這才趨步進入。

剛在屋裏站定,禮還沒行下去,便聽見管仲笑道:“何以如此脫屨?”

隰朋行禮道:“有尊者在,脫屨不當履尊者屨,出而就屨,亦不敢向尊者屨。”

“又為何先言而後入?”

“門外有二屨,必是二人同室,貿然入室,恐幹礙密談,故而先言,聞允答之聲再入。”

管仲細細打量著隰朋,那張年輕的臉上看不出情緒波瀾,仿佛哪怕山崩了,海嘯了,他也依然能平靜如初,於是管仲讚歎道:“難得,童子之年,心思細如微發。”他舉起手,示意隰朋坐下。一旁侍奉的雍廩,為隰朋捧來一席,待隰朋安坐,他閃去門口守衛,仿佛瞬息出現的一片影子,瞬息又消失了。

“你可知,召你來是為何事?”管仲直接問道,對心思纖細敏感的隰朋,繞山繞水地切入正題,絲毫沒用。

隰朋靜靜地說道:“必不是為問觀社之俗。”

管仲笑起來:“這心肝太透亮,照見天下陰謀陽謀。朋是聰明人,我也不以誑語相欺,望朋答我疑問,何以自願往鄉裏任微職?”

隰朋還是波瀾不驚的模樣:“無他,為一探我齊國鄉裏。久居都邑,身在安逸,不知稼穡,不識民瘼,不曉饑寒,豈不是成了瞎子。”

這無疑是卿大夫子弟中的另類了。別的子弟像他這麼大,仍是癡肥蠢樣,別說主動探問人間疾苦,就是提起天下啼饑號寒的慘事,他們便造作出驚愕嘴臉,捂耳不聽,蒙眼不見,活一輩子隻為口腹的爛事與褲襠的醜事。

“你在鄉裏這些日子,知道多少稼穡事、民瘼事、饑寒事?”管仲親切地問道。他越看隰朋越喜愛,仿佛是自己最親愛的孩子,即便說錯話說差話,也可以原諒。

隰朋誠摯地說道:“時日有限,所知不多,唯一點淺見,呈於吾子,期吾子鑒查之。”

管仲點點頭,鼓勵他說下去。

“想來吾子也知,我齊國鄉裏之民,貧者甚多,謀生計本已太難,國又常有重賦,往往朝令而夕求具,民不得已,遂借貸以償國賦。若遇戰事,民受命持戈出戰,不得耕種,被迫賤賣五穀財物於大家,以致農不保本,借貸更甚,因此受息之人數之不盡。”

管仲心中微震,隰朋寥寥數言,擊中了齊國的最大弊政——鄉民難謀生計,被迫借貸過活,借貸後,因為利息過重,生計更難,必要再次借貸,如此惡性循環,永遠被係縛在債務的天羅地網中,一代代人償還下去。可被困在大網上的是底層鄉民,結網的卻是卿大夫家族,要動這張大網,勢必會得罪所有稱貸的卿大夫家族。忖裏乙正是為改變齊國稱貸弊政,遭到卿大夫群起圍攻,被逼自殺。

隰朋對弊政的一針見血,使管仲既訝於隰朋的見地,也感於隰朋的勇敢,但他並不做評價,隻是認真地聽。

隰朋娓娓道:“鄉民為生計借貸,實是無奈,困於貸息,舉農則農不振,舉商則商不興,故而朋以為,與其私貸,不如公貸。”

他的聲音仍是平穩無波折,眼睛卻明亮起來:“公貸者,由國設公幣,凡耒耜械器種穰,一體仰給於公,春貸民以耕作,秋收穀以還貸,給予免息優待。農既保本,又無貸息之憂,何以借私貸?再者,絲帛、皮革、筋角、羽毛、竹箭,若能合於國用,皆可定立券契。僅以我齊國女事為例,齊國輕紈,天下聞名,列國求一純而難得。若能於輕紈成布前,先以公幣券之,女得公貸,生計無憂,可全心為工,以樹桑、養蠶、織衽為業,日後成布,國盡收之,售之他國,不止十倍百倍之利。再以此十倍百倍之利,為民借貸,如此往複,無窮已也。”

隰朋的策略是,以國家力量扶持小手工業者,在手工製品尚是原料時,與小手工業者簽訂契約,給予預付金,得到公貸的小手工業者,不為生計所愁,可安心為工,待製作完成,再由國家統一收購,而以平價統購的成品轉銷國外,卻可賺取巨額利潤,利潤存入國庫,作為下一輪公貸的啟動基金。同理,農業生產也可先行公貸,生產工具與生產原料皆仰給國家,豐收後,以穀還貸。

管仲心中竟自一顫,下意識地立起了身子,怪道外間傳聞隰朋是天才之智,聽他這一席穎悟絕倫的言辭,真不學輕重而自通輕重,不到二十歲,竟有如此驚人的見識,他在隰朋的身上,忽然看到了齊國的未來。

他克製住自己的興奮情緒,平穩著聲調說道:“朋之言,是為守天壤之財,而來四方之利,未想你年歲尚輕,竟有如此卓犖見地。”

隰朋被肯定,也沒特別表情:“吾子說天壤之財,我齊國乃濱海之國,便是海鹽這一項,也可生財利。”

管仲歎息道:“君子恥於談利,然無利,如何養民富國?朋雖年少,能深諳利之大益,比之談利色變的君子,強過百倍。”

他笑著看向隰朋,說道:“少年明敏,天才富贍,未來可期!”

管仲的連聲誇讚,隻讓隰朋淺淺地笑了一下,很快又恢複成平和的模樣。

第二日,繇鄉全體鄉官獲知,因管仲與隰朋談觀社之俗甚歡,決意把隰朋留在身邊。鄉官們既納悶也好笑,居然因為擅長談那種事,讓個小屬僚攀上高枝,原來管仲也好這口。

外麵說什麼難聽的閑話,並沒影響當事人,管仲從來不管風言風語,隰朋也是一樣不為外物牽絆情緒。自此,隰朋隨從管仲左右。鄉官們很想知道隰朋與管仲相處如何、執政許給他什麼好處,可他口風緊得像渾然的鐵板,一絲裂縫沒有。

一個多月後,管仲離開繇鄉,回臨淄向國君複命,走時與隰朋同車而行。鄉官們列於道邊送行,眼望著安坐管仲身邊的隰朋,有豔羨也有不解,不管隰朋到底因為什麼得幸於管仲,他的人生畢竟轉向了新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