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成玉的震驚,她愈加沉著:“水神愛憐她,故而她的出生便能平息水患。九重天是她的故鄉,所以她能繪出天上宮闕。為了救人而被縛魔石壓碎膝蓋,因此她天生便雙腿殘疾。”

少女臉上流露出的不可置信令煙瀾感到了滿足。她想,這才是她應該有的表情,一個凡人,一個十六歲的少女,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知道,她不該那樣平靜傲然,成竹在胸。她笑了笑,向成玉道:“你聽出來了是嗎?”

她換了個姿勢,斜斜倚靠在輪椅中,像是同人分享秘密似的放低了聲音:“沒錯,長依是我的前世,而表哥他並非凡人,他是水神,他來到這世間,是為了尋找入凡的我。”

若尋常人聽到這樣的言辭,免不了以為是瘋言瘋語,但煙瀾知道成玉會相信:她並非那些視仙妖魔怪之事遙不可及的普通凡人。成玉靠著百花精氣供養才得以存活於這世間,身邊服侍的皆是得道之人,此事宗室皆知。

眼見著成玉一張雪染胭脂似的臉一點一點褪去血色,變得蒼白,再變得寡白,煙瀾明白,她們之間談話的局勢已全然扭轉了。但隻讓成玉相信還不夠,要讓她十分確定,深信不疑,因為事實就是她所說的這樣。

她半托住腮:“水神風流,四海皆知。從前在天上,表哥他身邊也總圍繞著各色美貌仙子供他消遣。可再好看的仙子,他消遣幾個月也就罷了,所以你說他喜歡你……”煙瀾歎了口氣,“你若想那麼以為,也可以那麼以為吧。”她終於可以故作輕鬆地歎息,不用再像在這場對話的前半場,總要提著一口氣,一點也不敢放鬆。

她看見成玉的眼睫很緩慢地眨了眨,像是一對受傷的蝴蝶,輕輕地、徒勞地揮動翅膀。

“至於他喜不喜歡我,”她接著道,“我不知道。但當年他為了救回我,曾散了半身修為。待救回我將我放到凡世休養,他又親自來到凡世作陪。為了護佑我一路成長,他才做了大熙的大將軍。”

那輕顫的眼睫凝住了,煙瀾覺得成玉此時的神情就像是一則預言,預言著一對受傷的蝴蝶將死在即將到來的秋天,帶著一點痛,一點悲傷。“聽起來,他最喜歡長依。”她聽到成玉得出這個結論,看到她怔了一會兒,然後聽到她追問了一句,“你沒有騙我嗎?”

煙瀾不知道成玉為何會問自己這個問題,因這太像示弱了,如果是她,絕不會這樣貶低自己的自尊。可成玉卻像是並沒有意識到這樣的追問會讓自己在這場較著勁的交談中居於下風似的,也不擔心煙瀾會因此而看低她似的,看她沒有回答,她居然有些焦慮地又問了一句:“你沒有騙我吧?”

煙瀾躺進輪椅中,用那種她極其熟練的冷淡而高傲的目光注視成玉:“我為什麼要騙你?你若不信,可以去問表哥。或者去問國師也可以。”

成玉沒有再說話。她臉色雪白,唇色也泛著白,像受了重創。她端正地坐在那裏,像個精致易碎的冰雕,良久才出聲:“你說你就是長依,可若你才是連三哥哥他心底所愛,那為什麼他要來……”她停了停,像是不知如何定義連三對她的態度,也無法描述連三對她的行為,最後,她道,“為什麼他要對我好呢?”

窒悶感突地襲上心頭,煙瀾不明白,為何被逼到這步田地,成玉依然能讓她感到難堪。她煩悶地緊握住手中的暖爐:“因為我不能完全想起前世,做不了他心底的長依,他對我非常失望。”

長久以來,她都真切地為這件事而感到痛苦,可看到成玉亦被她所言刺痛,身上的痛似乎也減輕了一些,她籲了一口氣,伸出一隻手來托著腮,突然發現了這樁事的有趣之處,她笑了笑:“可他越是對我失望,越是不能接受這樣的我,豈不是越說明,他心底的長依無可取代?”

她歎了口氣,像很為成玉著想似的,安靜而溫和地勸慰她:“放手吧,你和我們是不一樣的,你隻是一個凡人,和表哥的這場遊戲,你玩不了,也玩不起。”

亭外飛雪簌簌,成玉的背影在漫天飛雪之中遠去,很快消失在梅林盡頭。煙瀾倚在輪椅中,看著眼前銀裝素裹空無一人的園林,靠著熏籠和暖爐發呆。

與成玉的這一場交鋒,她大獲全勝,她以為她該覺得高興,可心底卻並沒有多少愉悅,反而感到了一點冷意。她不知這是為何。莫名而突然地,她想到了長依。

關於長依的記憶淩亂而散漫,分布在煙瀾的識海中。她其實並不記得長依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但她有一種直覺,長依絕不會如此處心積慮去破壞連三同別人的感情。

她這樣做到底是對是錯?

她有一瞬間的恍惚,幾乎要感到自己卑劣。但她很快為這不夠光明磊落的行為找到了理由:她並沒有欺騙成玉。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話。她是在提醒成玉避開可能遭遇的情傷,其實是一件功德,是一樁好事。九重天上的長依不會做這些事,而她做了,也並不能說明她和長依性子上的差異,隻是因那時候的長依,她沒有像自己一樣喜歡連三罷了。

她是長依,是連三唯一的特別之人,她喜歡連三,她這樣做沒有任何不對。

煙瀾一杯接一杯地喝光了小火爐上的暖酒,感到了一點醉意。

夜至三更,萬籟俱寂的時刻,成玉臨窗而坐,一卷明黃的經本攤在膝頭,膝前放了隻炭盆。窗戶半開著,廊簷上掛著隻羊皮宮燈,昏光中可見夜雪飛舞,而院中的枯頹小景皆被冰雪裹覆,如玉妝成,不似人間之物。

成玉膝上攤開的是本小楷抄寫的《地藏菩薩本願經》。消災祈福就該抄這本經。自住進宮中,成玉已抄了十卷,頭三卷是她放了指血所抄,因聽說以血抄經,許願更靈驗些。但抄到第四卷,她就因失血而時常犯暈,隻能換成尋常的金泥墨錠。但大熙與礵食在貴丹國土上的最後一戰前,她莫名感到心焦,就又開始以指血抄經,這一卷血經今晨才抄完,此時安放在她的膝頭。

成玉在窗邊發了一陣呆。靜夜中傳來積雪折枝之聲,令她回神。她開始低頭翻看膝上的經書,翻得很慢,饒有興致似的,翻到她因心神不寧寫壞了而重寫的那幾頁,還停了停,認真看了幾眼。但她沒有翻到最後就將整本經書重新合上了,伸手將它遞到了炭爐的火苗上。

這件事想想是有些可笑的。除了開先那兩卷幌子似的為太皇太後、太後、皇帝和貴丹之戰而抄的經,她住進宮裏來抄的所有經書,都是為連三的安危而向神靈祈福。但連三其實根本不需要這些。他是水神。他不是凡人。一場凡人之間的玩鬧般的戰爭,並沒有讓他放在眼中,亦不會讓他身涉險境,當然,他也不需要她為他抄經祈福。

煙瀾說的那些話,她沒有全信。她從來不是偏聽偏信之人。煙瀾說她不信的話,可以去問國師,的確,與連三走得最近的人便是國師了,因此她冒雪去拜訪了國師。

國師以為她是想借他的神通來探問貴丹礵食此時的軍情,如臨大敵,不及她開口,便斬釘截鐵地拒絕她,說人間國運自有天定,他們修道之人能順勢利之導之,卻不能以道法幹涉之,千裏之外攝取軍情這就叫以道法幹涉了,要遭天譴的,勸成玉不要再想了。

到成玉道明真正來意,國師倒抽了一口涼氣,表示被天譴可能還要更容易一些,要麼他還是選擇被天譴吧。看成玉繃著臉不做聲,國師沉默良久,歎了口氣:“今夜將軍約了我談事,郡主這些疑問,或許可以親自問問將軍。”

連三當然沒有從礵食趕回來,他同國師談事,用的是國師府中的一方小池。

池水結了薄薄一層冰,國師在一旁提了盞應景的夜雪漫江浦燈籠,燈籠的微光裏,冰麵上逐漸映出一方水瀑和一個人影。國師率先上前一步,成玉聽見國師喚了聲三殿下。從前國師當著她的麵喚連宋時,一直稱的是大將軍。

殿下。並不是什麼人都可以被稱為殿下,何況是被國師稱作殿下。人間並沒有連姓的殿下。這其實已很能說明一些問題。又見國師讓了一步使她露出身影,口中勉強道:“傍晚時郡主……”

她開口替國師解釋:“我來問連三哥哥幾個問題。”

她著實許久沒有見過連三了。抬眼望向冰麵時,她花了些時間,用了些勇氣。但也許因這夜色之故,也許因這夜雪之故,她並不能看清冰麵上連三的麵目。所見隻是一個白衣的身影靜立在一方水瀑之前罷了。但那的確是連三。可他沉默著沒有回應她。

她今日來此,也並非是想從他身上追憶或者找尋過去的溫柔,因此她也沒有太在意,深吸了一口氣,開門見山問他:“你是水神,是嗎?”

片刻靜寂後,“為什麼這麼說?”他反問她。

他似乎沒有太多驚訝,像是他早做好了準備她總會知道他的身份,又像他覺得她隻是一個無足輕重之人,因此她知不知曉他的身份都沒什麼所謂。

“你是的。”她自己給出了一個答案,而她知道這是真的。她恍惚了一下。

他沒有否認,也沒有解釋,隻是道:“你應該不止有這一個問題。”

“是啊,我還有問題。”她嚐試去彎一彎嘴角,好讓自己的表情顯得不那麼僵硬,但沒有成功。

“第二個問題是關於長依。”說出這個名字時,她自己先恍了恍神,然後她認真地看了一眼冰麵,妄圖看到連宋的表情。卻依然隻是朦朧,但她覺得她看到他持扇的手動了一動,像是忽然用力握了一下扇柄的樣子。

“有個叫長依的人,哦不,仙。你曾為了救她一命而散掉半身修為,是嗎?”

他們相隔千裏,冰鑒中著實看不出他是何態度,隻能分辨他的聲音。良久,他道:“是。”

成玉猛地咬了一下嘴唇,抿住的嘴唇擋住了牙齒的惡行,口腔裏有了一點血腥味。

“哦。”她無意識地應了一聲,想起來今日煙瀾還同自己說了什麼話。她打起精神繼續發問,“煙瀾是長依的轉世,你來到我們這裏,假裝自己是個凡人,是為了煙瀾是嗎?”她不動聲色地舔了舔受傷的內唇,“你做大將軍,也是為了她,對嗎?”

或許是因這個問題比剛才那個問題容易一些,又或許是因它們其實是類似的問題,開初的那一題既有了答案,這一題就不用浪費時間了,他回答:“是。”

“是吧。”成玉無意義地喃喃,想了會兒,純然感到好奇似的又問他,“你過去在天上,是不是有過很多美人?”

靜了一會兒,他再次答:“是。”

她站在那兒,不知還有什麼可問的,一陣雪風吹過,她突然有點眩暈,有些像她今晨抄完那部血經的最後一個字,從圈椅中站起來時眼前驀然一黑的樣子。她想她今天可能是太辛苦了,又在雪中站了這麼久。

走神了片刻,她想起來她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我是像她們一樣的存在嗎?”她問,“像你曾經有過的美人們那樣,我也是一個消遣嗎?”可幾乎是在問題剛出口時她便立刻叫了停,“算了你不要回答。”

“這個問題我收回。”她抬手抹了把臉,手指不經意擦過眼角,將淚意逼退,她表情平靜,“我沒有問題了。”抬眼時見國師擔憂地看著自己,她自然地搓了搓臉:“好冷,我回去了。”

冰麵上始終沒有什麼動靜,她從國師手中接過燈籠,轉身時沒有再看那泉池一眼。她問出那樣自我輕賤的問題,隻是問出那問題,便讓她感到疼痛,又很難堪,因此她讓連宋別回答她。若她不是一個消遣,他當然要否定她,要給她一點尊嚴的,可他什麼都沒有說。明明他回答她其他問題時都那樣幹脆利落,偏偏這一個,他連一句似是而非都沒有。

她想,幸好她收回了那個問題,沒有讓他回答。

她又想,煙瀾說的居然都是真的,她居然一句話都沒有騙她。這位水神大人,他風流不羈,身邊曾有許多美人來來去去,如同過江之鯽。但那些人都不過消遣罷了,他心中至愛,是位叫作長依的仙子。

其實早在煙瀾告訴她之前,長依這個名字,她便是聽說過的。南冉古墓外的那棵古柏曾嫌棄她對花木一族的曆史一竅不通,故而前一陣機緣巧合之下,她找姚黃探問了一下那些過去,因此長依的生平,她全都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