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點都不懷疑連三對長依之情,畢竟在姚黃同她講起水神和長依的淵源過往時,連她都認為水神是深愛著長依的。彼時她還為那蘭多神發過愁,因在她和古柏的那一段交談中,她知道那蘭多神也認定了這位水神做夫婿。她還暗自感歎過這段三角戀的複雜。
不想最終,她竟也在其中扮演了一個角色。
煙瀾說她隻是一個凡人,和連三的這場遊戲,她玩不起。的確,她一個小小凡人,不過是個消遣,實在不夠格在水神的人生中占有一席之地。連三會有他的轟轟烈烈,或許他愛著長依,將來卻要被迫迎娶那蘭多,和長依不得善終;或許他無法違逆天道,終究還是移情了那蘭多,最終和那位古神成為眷屬。但這一切,和她這個凡人是不會有什麼關係的。同他們比起來,她這個凡人的存在,的確是輕若塵埃。
初雪的平安城的夜,真是太冷了。
雪夜冷寂,幸而房中地龍燒得暖,軒窗開了半夜,也不如何凍人。
火苗舔上手指時,成玉猛地顫了一下,從回憶中醒過神來。經書從手中滑落,長長的一卷,攤開了跌進炭盆中。血抄的經書,字跡凝幹後便不再是鮮紅的顏色,紅也是紅的,卻帶著一種暗沉的鐵鏽般的色澤,躺在火中,就像是一個鏽跡斑斑的老物件被火苗吞噬了,讓人無法心生可惜之感。
兩萬多字的長經,化灰不過須臾,封麵和首頁因耷拉在炭盆外而逃過一劫。成玉彎腰將落在地上的殘頁撿起來,正要扔進炭盆中,目光無意中落在“如是我聞”幾個字上,一時停住了。
半晌,她怔怔地落下淚來。
喜歡一個人有什麼好呢?她想。
是夜,成玉五更方入眠。她睡得不太踏實。閉眼許久,漸漸昏沉,她不太清楚自己是不是睡著了,隻是腦中次第回遊了許多畫麵,像是回憶,又像是在做夢。
一會兒是青銅鶴形燈的微光之下,連宋麵色溫柔,拇指觸到她的眼睛,像對待一件寶物,細致地為她拭淚。一會兒卻是懷墨山莊的高台,他站在煙瀾身旁,當她纏在韁繩裏被碧眼桃花拖行出去時,他別開了目光。一會兒又是楓林深處的溫泉中,他神色冰冷地告誡她:“以後別再靠近我。”最後是國師府上的泉池旁,冰鑒上他的麵目清晰起來,當她問他“我也是一個消遣嗎”時,他皺了皺眉,有些涼薄地反問她:“不然呢?”其實他沒有說過那樣的話,她不知道她為何會想象出他說了這樣的話。
她像站在一處斷崖旁,猛地被人推下去,一瞬的失重之後,她飄在半空中,身周都是迷霧,身體空落落的,心也空落落的。她大概有些明白自己在做夢了。
迷霧中緊接著出現了坐著輪椅的煙瀾,微微垂著眼皮,有些憐憫地看著她:“你隻是一個凡人,你和我們是不一樣的。”
然後她轟地墜落在地。想象中的痛感卻並沒有到來。她呆了一會兒,攢力從地上爬起來。眼前仍是一片白霧,腳下亦是一片白霧,腳底觸感柔軟,不似實地,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泥潭裏。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走,隻是一味地走,並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裏。
就在這時候,霧散去,前方有光,光中出現了一雙人影,她聽到了說話聲。
“自墨淵封鎖若木之門迄今,已有七百年,他不願你打開那道門,所以七百年來,你想盡辦法也開不了那扇門。他是想留住你。”說話之人距她數十丈,背對著她,一身明黃衣裙,個子高挑纖麗。她覺得那背影有些熟悉,聲音也有些熟悉。她感到了一絲怪異,卻難以分辨這熟悉和怪異從何而來,隻是聽那人繼續道:“父神之子,他若不想爭,便能做到與世無爭,他若想爭,你也看到了,不過七百年,他便結束了這亂世,一統四族,而若非因你之故,五族皆已入他彀中。他想要留住你,他便一定會留住你,你便是來找我,你我合力,我們也無法打開那道門將人族送出去,不如就如此吧。”
那人之言成玉句句聽得清晰,卻全然不知她所言為何。而那人話畢,站在她對麵的白衣女子方抬起頭來,容成玉看清她的容貌。她從沒見過那張臉,因那樣美的一張臉,若她見過,便必然會有印象,即便是在夢中。
她不由自主地近前,靠得那樣近了,交談的兩名女子卻並沒有發現她。
“你已經許多年不再做出預言了。你看到了那個結局,是嗎?”白衣女子開口,眼尾輕輕一彎,彎出一點笑意。她原本是極為美又極為疏冷的長相,仿佛一身骨肉皆由冰雪做成,兼之一身白衣,便是烏發上的唯一飾物也是一支白寶石攢成的鳳羽,望之隻令人想到冰魂雪魄、冰天雪地。可偏偏她的眼睛不是那種冷淡的長法,眼尾有些上挑,一笑,便勾魂攝魄地嫵媚。
“你知道我找到了打開那道門的方法,可你不想我死。”白衣歎出一口氣,“但沒有人可以違抗天命。”像是無奈似的,“你是光神,亦是真實之神,聰穎慧倫,可見天命。你最知道了,天命注定如此,無人能改變它,你不能,我不能,”她目視不可見的遠方,“墨淵,他也不能。”
然後她很快地轉變了話題:“我來找你,是因我知道你的使命是何,你自己也知道吧。這十萬年來,你隱在姑媱山中不問世事,不就是因為你已看到了最後的終局,在心無旁騖地等待著我來找你嗎?”她微微挑眉,眼尾亦挑起來,冷意裏纏著柔媚,卻又含著鋒銳,“為什麼這時候,你又反悔了?”
天地間隻聞風聲,良久,黃衣道:“我是不忍。”
白衣詫異似的笑了:“竟是不忍,有何不忍呢?”她忽然將手搭在對麵之人的肩上,手指掠過黃衣鴉羽般的烏絲,靠近了笑道,“世間最無情便是你了,自光中誕生的你,不知七情為何,亦不知六欲為何,此時你卻不舍我赴死嗎?”冰冷的眉眼間竟有風流意態,“八荒六合皆無人能得你不舍二字,我能從你這裏得到這兩個字,此生無憾了。”
黃衣無視她的調笑,拂開了她的手:“果真無憾?對墨淵呢?”
白衣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良久,道:“他……我沒想過遺不遺憾。”她退後一步,坐在了一旁的石凳上,手指抵上額頭,沒什麼表情,這樣看起來倒有了十分的冷若冰霜之感。許久,她道:“我不能遺憾,也不敢。”
隨著白衣的一句不敢遺憾,濃霧再次鋪天蓋地而來,方才還在成玉近前交談的兩名女子倏然消逝於迷霧中,天地一片茫然。成玉亦感到有些茫然。但這一次她沒有再深一腳淺一腳於這迷霧之中亂行,她幹脆坐了下來。不多時,霧色再次破開,她看見了一個月夜。
一輪銀月之下,一處屋脊之上,亦是方才那兩名女子,正一坐一躺,對月醉飲。屈腿坐在屋脊上的是白衣女子,躺在屋頂上的是黃衣女子,因是側躺,成玉依然難以見到黃衣真容。
白衣單手執壺,遙望天邊月,聲似歎息:“便是明日了。”
黃衣道:“聽說七日後墨淵將在九重天行封神之典重新封神,你我明日開了若木之門,他的封神之典不知還能不能如期舉行。”
白衣托住腮,似是自言自語:“天地既換了新主,便該重新封神,這是不錯的。”卻沒有再發表更多的意見。半晌,百無聊賴似的用右手轉了轉酒壺:“我聽說籌備封神之典時,他曾邀過你,想請你兼任新神紀之後的花主?”
黃衣淡淡道:“我並沒有答應。”
白衣執著酒壺喝了幾口:“萬物自光中來,仰光而生,他考慮得沒錯,你是最適合成為花主的神,八荒中再無神比你更適合這個神位。”那酒應極烈,幾口下去,便將那張雪白的臉激出一點粉意,但她的目光卻極清明。她含著笑,垂頭看向黃衣:“雖然被你拒絕了,可花主這個位置,他定然不會再封給他人。新神紀初創,易動蕩,最好各位有其神,各神在其位,這樣他也好做些,你幫幫他。”
黃衣依然淡淡:“我既擇了你,又要如何幫他,花主也不是多麼重要的神位,即便不封,也動搖不了他對八荒的統治,”她突然翻身而起,“不,你該不會是……”
白衣打斷了她的話:“你最知道我了,我做事一向愛做得圓滿。”她將手中飲盡的酒壺拋起來又接住,“我沒記錯的話,這還是盤古和父神創世後,天地第一次大封神,總要所有神位上諸神都齊全才算圓滿。”她笑了笑,笑容很平靜,“你也知明日起事後,我不可能再有什麼生機,沒有生機,留下仙身又有什麼用呢?”
突如其來的濃霧再次將一切掩去,明月不再,清風不再,青瓦高牆不再,醉飲閑談的二人亦不再。隻是眨眼的一個瞬間,眼前又換了場景。仍是夜,天邊仍掛著月,卻是一盞絳紅色的月輪。紅月之下,荒火處處,天地似一個爐膛,目視之處寸草不生,皆為焦土,令人心驚。
令成玉奇怪的是,她卻並不感到驚心似的,也並不害怕。她身前似站著一個男子,而她在同他說話。
她聽見自己開口,說出她完全無法理解的言辭:“一位神祇死亡,便是油盡燈枯時,仙體中也自會保留一絲仙力用以修複和護持仙身,可少綰她以涅槃之火燒毀若木之門時,卻將己身之力全給了我,連那絲保她仙身的靈力也沒有留下,因此我獻祭混沌後,必然還有一口靈息可以留存。”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啞,向著麵前她看不清麵目的男子,“那口靈息會化作一枚紅蓮子,昭曦,屆時你將那枚紅蓮子送回神界,交給墨淵上神。”停了一停,她道,“就告訴他,那是少綰神以灰飛的代價為他換來的他的新神紀的花主,將蓮子種下,以昆侖虛上的靈泉澆灌,便能使其早日化形,修得神位,勝任花主之職。望他……”她停頓許久。
被她喚作昭曦的男子低聲道:“望他……如何?”聽聲音是個少年。
她低聲一歎:“望他珍之,重之吧。”
少年昭曦沉默片刻,問道:“那這口靈息是誰,又將化成誰?是尊上您,還是少綰君?”
她聽到自己淡聲回答:“她便是她,不是我,也不是少綰,她將修成她自己,成為新神紀的花主。”
同少年的每一句話都是她親口說出,成玉卻無比驚訝,那些言辭如泉水一般自她口中娓娓道來緩緩流出,可她不認識每一個她說出的人名,沒有去過任何一個她脫口而出的地方。她口中的每一個字她都無法理解。她心中困頓又急切,極想問站在她對麵的少年這是為什麼,耳畔卻不經意傳來一陣吵鬧。
荒火、焦土、紅月連同麵前的少年都猛地退去,成玉突然驚醒。
屏風外留了支蠟燭,蠟炬成淚,堆疊在燭台上,燃出豆大一點光。微光將帳內映得似暗非暗,成玉有一瞬間無法分辨這是夢是真,自己是否依然是個夢裏人。
宮女聞聲持燭而來,告訴她是附近的福臨宮走水了,宮人奔走呼救,故此方才有些吵嚷,但此時火勢已被製住了,不再蔓延,因此不算危險了。
成玉聞言起身,披衣來到院中,視線高過攔院紅牆,看見不遠處一片火光,便是走水的那座宮殿。瞧著火勢仍有些大,但因距離不算近,遙遙望著,隻覺火勢雖盛,卻並不可怕,像一頭力竭的猛獸,隻是在徒勞地掙紮。她隱約覺得這場景有些熟悉,像是方才的夢中也見到了這樣的火焰,細想卻又很模糊,想不出什麼。
她站在那裏,回憶了好一會兒,卻也隻想起昨日同煙瀾喝了幾杯酒,說了幾句話,夜裏又見到了連三,問了幾個問題,知道了一些從前不知道的事。她覺得自己可笑,燒了那卷血經,然後就睡了。睡得可能不算好,也許做了夢,因她現在有點頭痛,可到底夢到了什麼,她並不記得了。但醒來後心中卻隱隱有一種過盡千帆曆盡千劫的滄桑之感。
她記得入睡時,她還有許多怔然和疼痛,可此時,心中卻並沒有太多悲歡,倒有些無悲無喜起來。
右手莫名地捂住胸口,她不知這是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