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了悟了,原來季世子對文靜的姑娘要耐煩一些。

她那時候也沒有同齡姑娘們那些善感的心思,想若她扮文靜了,其實是掩了自個兒的真性情,就算季世子終於欣賞她了,欣賞的也不是真正的她如何如何的。她隻覺自己真是可以上天了,怎麼這麼能幹,什麼樣的人設她都駕馭得住,且駕馭得好。她覺得什麼樣的自己都是她自己。

雖是以落難之名孤身處在這麗川王府之中,成玉卻適應得挺好,隻是水土不服了幾日。人說病中最易生離愁思故鄉,她也沒有這種文氣的毛病,她病中還挺精神。

季世子日日都來瞧她一瞧,念在她是一個病人,她沒話找話時他也沒有不搭理她。雖然仍是惜字如金的風格,但好歹多少陪她說兩句。

成玉總結下來,整個王府中,世子也就會和兩個姑娘說點無關緊要的話,一個是性情柔婉的秦姑娘,一個,是病了的她自己。她好著時連見世子一麵都難,更不要提和他說話。她就此悟出了“生病”這事兒對自己的重要,病全好了還拖在床上硬生生又挨了幾日。

但一個水土不服能在床上拖幾時?沒幾天這病就裝不下去了。

她正琢磨著還有什麼好法子能助她親近季世子,世子就將蜻蛉帶到了她暫居的春回院中。說是王府中亦非處處安全,故而為她挑了個護衛,能文善武,既可同她作伴,又可護她周全。

彼時正值仲春之末,尚有春寒,春回院中有瘦梅孤鶴,她擁著狐皮裘衣,目光盈盈直向季明楓,蜻蛉卻隻一身輕衫,手中持著一支紫竹的煙管,那其實是有些奇異的裝束。

她那時候並未十分注意蜻蛉,因季世子方才提到了護衛,讓她猛然醍醐灌頂。

她兩眼彎彎向季明楓:“世子哥哥周到,請個護衛姐姐來護我周全,不過最近我想著,出門在外的確要有些拳腳功夫防身才好,十五那夜世子哥哥手中三尺青鋒使得出神入化,令人神往。”

她抿了抿唇:“那我自然不敢肖想有朝一日能將劍術練得如世子哥哥一般了,因此也不指望什麼更深的指點,”她笑眯眯道,“我覺得你練劍時能順便教我幾招基礎就蠻好了,那明日你練劍時我來找你哈!”

是了,不到十日,她已將對季明楓的稱呼從季世子跳到了世子,再從世子跳到了世子哥哥。她還有種種小聰明,因此求季明楓教她劍術時,用的並非“世子哥哥可否教我幾招劍術防身”這樣的問句,她直接就將這事兒給定下了,說定了明日要去找他。

她一團天真地望向季明楓。

冷冰冰的季世子卻並不吃她這一套:“蜻蛉劍術僅次於我,你若想學,讓她明日開始教你,你不用來找我。”

成玉在心底歎了口氣,想這的確是季世子會有的回答。她一邊覺得季世子真是難搞,一邊覺得高人可能都比較難搞。不過無妨,小李大夫和齊大小姐當初也不大好搞,可最後也都成了她的知交好友。來日方長。

她順從地點了點頭:“那世子哥哥你沒空的話,就讓蜻蛉教我好了。”她還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補充了一句,“世子哥哥的影衛麼,劍法自然是沒得說,必定能教得好我的。”

季世子有些異樣地看了她一眼:“我方才有說過,蜻蛉是我的影衛?”

成玉點頭:“是啊。”

“我沒有說過。”季世子平靜地否認。

成玉懷疑地看了他一眼,嘟噥:“是你剛才親口說的呀。”

“是麼?那我是如何說的?”

成玉皺了皺眉:“你不是說蜻蛉姐姐是個護衛,她能文善武,劍術高明。且僅次於你?”

一直靜立一旁似個活雕塑的蜻蛉終於開口:“僅憑這兩句話,卻何以見得我是世子的影衛呢?”

這有什麼好問的?

成玉她雖未曾拜過嚴師受過高訓,但她長在十花樓,為人間國運而生的牡丹帝王姚黃就住在她隔壁。十花樓中,朱槿除了例行每日訓導她鎮壓她,格外的就是和姚黃開樽小飲,談詩弈棋論人間國運。

她抄個課業他們在隔壁論北衛如何如何,她繡個錦帕他們在隔壁論烏儺素如何如何,她描個蹴鞠陣他們在隔壁論西南邊夷如何如何。日日浸淫其中耳濡目染,便她是個智障她也能對天下時局明了三分了,何況她還不是個智障。

季世子坐鎮的西南邊夷此時是個什麼態勢,不說十分,八分清楚她是有的。

此西南邊夷之地,臨麗川府者,有十六夷部。大熙開朝之初,太祖皇帝論功行賞,封百勝將軍季葳為王,就藩麗川府,坐鎮菡城,委之以安撫十六夷部的大任。

自太祖皇帝以降,季葳共有十三代子孫世襲麗川王,收服了十三夷部,唯有勢力最大的南冉國是塊難以啃咽的骨頭。

南冉領著素有姻親的參業、霍塗兩部據著九門山這一險勢,截斷向南通往盛產香料的蒙日國的唯一陸路,且常滋擾其他十三部,一直是曆代麗川王的心頭之患。

這一代的麗川王及王世子,欲建的首要之功便是收服南冉,一統十六夷部。

朱槿理事謹慎,麗川之行前做足了功課,其中自然包攬了麗川王府。說南冉國多山多水多奇林險澤,兼之南冉人又擅蠱毒巫術,麗川王府為能攻破南冉,自十五年前便開始培養影衛,以諸秘法訓之導之,終養出一批良才,供王府查探南冉及其他十五部隱事秘聞。朱槿還提了一句,說如今歸於王世子手中的十八影衛,毋寧說是影衛,不如說是麗川王嘔心培出的藝術傑作,便是皇宮之中也難以尋覓出那樣一組良才。

綜上,此題的答案難道不是顯而易見嗎?蜻蛉問“何以見得”,成玉覺得這簡直是道送分題,隻要不瞎就能見得。

“世子哥哥說蜻蛉姐姐是個護衛,且能文善武,劍術高明,”她回答,“那她一個柔弱美麗的姑娘家,如此寒春冷天,一身薄衫卻能在此處一站半晌毫無動靜,皇宮中尚且沒有這樣的普通護衛,蜻蛉姐姐當然不可能是個普通的護衛。”

她心中自有裁量,王府中不普通的護衛,那便是影衛了,最優秀的影衛皆歸於季明楓,若果真如季世子所說蜻蛉厲害如斯,那必然就是他的影衛了。

季明楓和蜻蛉都沒有說話。成玉看著二人,狐疑地皺了皺眉:“難道我猜錯了?”一想,也有可能蜻蛉是個什麼別的奇人異士吧。猜錯就猜錯了,她也不是很在乎,很隨意地聳了聳肩,“我隨便猜的。”

季世子一張冰塊臉看不出什麼表情來,目光在她臉上卻停留了好一會兒,然後轉頭向蜻蛉道:“將她交給你了,從此後該當如何,應該不用我多說。”

蜻蛉並未像從前成玉所見的那些護衛一般對主上恪守尊卑禮儀,立時便跪下來同季明楓表明忠心。蜻蛉隻是盈盈一笑,聲音溫和:“從此後郡主若有危難,蜻蛉便是一死亦會護得郡主周全。”

因成玉在十花樓中難得聽到死不死之類言語,偶然聽到此類以死為誓之辭,不免覺得驚心。但彼時那種驚心,也不過隻在她心上過了一過罷了,並未多得她的注意。

蜻蛉這番話似乎令季明楓滿意,他點了點頭,又看了成玉一眼,卻沒再說什麼,轉身走了。

成玉目送著季明楓的背影,悵惘地歎了口氣。直目送季明楓的背影越過院門再瞧不見,方收回目光,將注意力轉移到了即將同她作伴的蜻蛉身上。

蜻蛉仍是帶笑看著她,成玉這才發現這女子笑起來時竟十分好看,隻是她一隻眼波光瀲灩盈盈動人,另一隻眼卻似一張空洞鏡麵渺無一物。她手中的那支紫竹煙杆上纏了個蜜糖色的玉穗子,那玉一看便知是個老物。

不及她出聲,蜻蛉已先開口:“郡主方才的妙算,倒令我對貴族小姐們有些刮目相看了,有些信了世子對郡主的評斷。”

成玉抓住的重點是:“啊?我猜對了啊。”

蜻蛉盈盈一笑:“但我有些好奇,不知郡主可算得出,王府中能人如許之多,為何世子卻專派我來伺候郡主呢?”說這些話時她微微垂著頭,如蔥白一般的纖長手指有意無意地擺弄著煙杆上的白玉,唇角勾起來一個淺笑,模樣鮮活,體態風流,仿佛一座玉雕突然自春寒料峭之中蘇醒。

成玉瞧著蜻蛉,覺得這王府裏倒個個都是精彩人物。她笑著搖頭:“這我可真不知道,請姐姐告訴我。”

蜻蛉更深地笑了一下:“世子說郡主是個小百事通,王府中能同郡主說得上話的,大約也隻有我這個老百事通,我來同郡主作伴,大約郡主才不會嫌煩。”

她那麼款款地立在那裏,身姿輕若流雲,聲音暖似和風,令人不自覺地便想要與之親近。

這便是成玉同蜻蛉的初見。

這一年蜻蛉二十七歲。

成玉是在後來才知道,蜻蛉曾是季明楓十八影衛中最優秀的那一位,因在任務中傷了一隻眼睛,再擔不了從前之職,季明楓才派她來做她的護衛。

蜻蛉去後,成玉常想起這一段初見,她的確第一次見到蜻蛉時就喜歡她。

那時候她在麗川王府,最喜歡的是季明楓,第二喜歡的,便是季明楓派到她身邊的蜻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