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成玉失眠了。
她一晚上都沒回過神,盤腿坐在床上蒙了一整夜,天光大亮亦毫無睡意。
因她如今是個既要學繪畫又要學馬頭琴的忙碌少女,不請假就沒空發呆,因此差了梨響去同兩位師父以病告假。沒想到這事竟很快被通報到了皇帝處,宮裏立刻派了太醫來診病,當然什麼毛病都沒診出來。
皇帝震驚於她上個月才因逃課被關了一次禁閉,這個月居然還敢裝病逃課,著實有膽色,佩服之下又關了她七日禁閉。
禁閉之中倒無大事發生,隻是翰林院那位廖修撰來了十花樓一趟,取成玉答應了他的那張平安帖。
廖修撰打扮得風姿翩翩,就想再見一回成玉,可惜隻在十花樓的一樓坐上了片刻,見到了些開得萱茂的花花草草,以及托著書帖出來的成玉的婢女。
平心而論,梨響覺得這次禁閉成玉平靜了很多,麵對三倍於平日的課業也沒有一句怨言,不僅如此,日日晚飯之後,她還要坐在第七層的觀景台上拉馬頭琴拉到半夜。這令大家生不如死,但又不能阻止她這樣好學,因此能躲的都躲出去了,譬如朱槿就趁機帶了姚黃和紫優曇跑去了郊外的莊子上躲清閑,徒留下作為貼身侍女的梨響在十花樓中直麵慘淡的人生。
七日禁閉後,沒兩天小李大夫來看成玉,剛走進十花樓就被她鏗鏘有力的馬頭琴聲給驚得愣住,哆哆嗦嗦將幾封糕點交到梨響手中便捂著耳朵跑了。次日齊大小姐和季世子也來看她。齊大小姐和季世子不愧是習武之人,定力和忍耐力都遠超小李大夫。她坐那兒心無旁騖地拉著琴,一對英雄兒女居然還撐著陪她同坐了一兩曲,並且見縫插針地同她說了幾個八卦。
裏頭唯一算得上是個事的,是季世子帶來的消息。
說曲水苑伴駕時,季世子他爹季王爺聽聞皇帝任命了兼任昭文館大學士職的右相總領昭文館,編纂一套集古人大成的文典史論,很是向往。季王爺覺得他們西南是個文化沙漠,他兒子在西南根本什麼都沒學到,同京城的王孫公子比簡直是個半文盲,就想讓季世子在文脈之源的平安城受點熏陶,故而臨走前同皇帝哀求,願將季世子留在京中,跟著昭文館的學士大儒們修修文典,受教幾年。皇帝允了。
所以季王爺雖已在前些時日踏上了返回麗川的歸途,季世子卻將長留在京中。而為示恩典,皇帝特地將季世子賜居在了現如今無王居住的十王所,和成玉一條街,做了鄰居。
家學淵源之故,季世子三言兩語,成玉同齊大小姐便明白了這事並不是麗川王想要借京城文脈栽培兒子的事。西南蠻夷俱歸,大事已成,皇帝龍心大悅,恩於季氏,令麗川王府統領督查十六夷部,還賜了封丹書鐵券下去。皇帝施了如此大恩,放了如此大權出去,也說不好是試探還是信任,所以這事的本質不過是行事謹慎的麗川王借個由頭將最為喜愛的兒子留在京中為質,以向成氏王朝表忠心罷了……
季世子和齊大小姐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話,成玉則撐著下巴在一旁發著呆。
齊大小姐注意到她神遊天外,叫了她三聲,她才有點恍惚地“嗯”了一聲,齊大小姐皺著眉問她怎麼了,她心不在焉地答沒有什麼。沒一會兒梨響要將院子裏一盆尤其大的花樹搬進樓中,來請季世子幫忙。
在唯留下她二人的花廳裏,齊大小姐又問了一遍成玉怎麼了,這一回成玉沉默了半晌,遲疑道:“我有個朋友,她最近遇到了一點事……”
齊大小姐混江湖也不是一日兩日,很明白以“我有個朋友,她遇到了一點事”開場的故事,一般來說,都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齊大小姐不動聲色地“哦”了一聲,佯作平靜道:“不知你這個朋友遇到了什麼難事?”掩飾地咳了一聲,“說出來也許我們可以幫她分析分析。”
成玉垂著眼又沉默了半晌:“她、她也有個朋友,這個朋友……大她好些歲,”手指別扭地扣住琴弓,“那、那她一向將他當哥哥的嘛,但有一天,有一天、天……”說到這裏突然結巴了。也不知是因結巴還是怎麼,臉一下子變得通紅,大概是自己也察覺到了那紅熱,她像是很難堪,又因那難堪感到生氣似的,悶悶道了一聲:“算了,也沒有什麼。”就又要提起琴弓開始練琴。
齊大小姐雖在男女風月事上不甚靈光,但她畢竟不傻,聞言立刻就明白了成玉寥寥兩句其實說的是她和連三。
齊大小姐有些驚訝,正要再問,門口處傳來的男聲卻搶在了她前麵:“有一天,發生了什麼?他怎麼你了?”低沉的嗓音,含著慍怒。竟是去而複返的季明楓。
季明楓的去而複返顯然讓成玉也倍感吃驚,她呆了一會兒,皺眉咳了一聲:“不是我……是我朋友的故事。”不太自在地轉移話題道,“季世子不是幫梨響姐姐搬花盆去了嗎?”
季明楓劍眉緊蹙,並沒有回答她梨響突然又覺得應該讓那盆花經一經夜露,因此不需他幫忙了,隻將方才那句話換個方式又重新問了一遍:“所以那一天怎麼了?他對你朋友做了什麼?”
成玉垂頭撥弄著琴弓。那一天發生了什麼,和齊大小姐說兩句也就罷了,她不可能和一個男的聊這個。
“沒有什麼啊。”她慢吞吞地,試圖將這個話題終結,“不是什麼大事,季世子就不要再問了吧。”
季明楓靜了一靜,片刻的靜默後他走近了她一步:“你不想說,那我鬥膽一猜。”
他麵無表情:“你方才是要說,你那位朋友,她一向將那個人當作哥哥,但有一天,那人卻罔顧她的意願唐突了她,對不對?”
她震驚的神色顯然給了他的猜測一個絕佳答案。並不需要她的回答,他再近了一步,垂目看著她,眸中暗沉沉的:“你想問什麼?想問他究竟是如何看待你那位朋友的,而你那位朋友從此後又該如何待他,是嗎?”
成玉被那夜之事困擾了這麼些天,心中最為困惑的的確是這兩個問題。她沒想到季世子竟能猜出她的未竟之語,更沒想到他還能在這樁事上對自己的心事一擊即中,震驚之下不由得失口反問:“你怎麼知道?”
季世子臉色難看地抿了抿嘴唇,沒有回答她。
她等了一會兒,見季世子仍不答她,含含糊糊幫他找補了下:“哦,你是因為成過親,所以什麼都懂是嗎?”遲疑了一下,拋開顧忌誠懇地求問麵前兩人:“那你們覺得,我這個朋友,往後該如何待她那位朋友呢?”
齊大小姐覺得迄今為止的信息量都實在是太過豐富了,正在好好消化,乍聽成玉說季明楓成過親,不禁又是一震,目光微妙地看向季世子:“世子成過親?”
季世子暗沉沉的眸色中現出一層驚怒,望向成玉:“我成過親?”眉心幾乎打了個結,“誰告訴你我成過親?”
成玉愣了愣,去歲在麗川王府的最後幾日,她的確聽聞仆婢說什麼秦姑娘即將嫁進王府,而此次季明楓也的確將秦素眉帶入了京中,她記得幾個月前她同秦素眉在小李大夫的醫館再逢之時,她叫她季夫人,秦素眉也沒有說她叫得不對……成玉莫名其妙:“秦素眉秦姑娘去年不是嫁進了你們王府嗎?”
季明楓斬釘截鐵:“我沒有娶她。”
“哦,沒有娶,那就是納了當妾了。”她點了點頭,“那也挺好的。”本想就此結束這個話題,卻聽季明楓沉鬱道:“我沒有娶妻,也不曾納妾,若說王府去歲的喜事,隻有一樁,是秦素眉的堂姐嫁給了季明椿。”
成玉愣了一下:“是嗎?原來是大公子娶親啊,那真是恭喜大公子了。”
季明楓深深看著她,沒有說話。
成玉直覺這不是季明楓想要聽到的回答,不過她隻想快點結束這個莫名其妙的話題,三人趕緊說正事,因此也沒有再探究季明楓的反應,隻是又問了一遍:“所以你們覺得,我那位朋友,她往後該如何對待她那個哥……她那個朋友啊?”
季明楓像是有些窒息,頭偏向一旁,冷冷道:“我不知道。”
齊大小姐了然地看了一眼季明楓,又了然地看了一眼成玉,但她在這種事上著實廢柴,也隻能坦白:“這種事,我其實也不太懂,”但她提出了一個建議,“不如什麼時候你問問小花?”
成玉大感失望,小花嘛,她是很了解的,小花稀裏糊塗的,想找個真心人,還要請她做軍師,又能給她什麼好建議呢。
季世子突然開口問她:“你呢?你希望你的朋友從此如何待那個男人?”
正是因為想不出來,很是混亂,因此才想要詢問別人,成玉捏著琴弓:“我不知道啊。”她想了會兒問季世子,“那一般來說,大家遇到這種事,會怎麼反應呢?”
季明楓看著她,緩緩道:“會厭惡。”嘴唇繃成了一條直線,“會對那個男人厭惡。”他補充道。
這個答案讓成玉有些怔然,好一會兒,她慢吞吞地回道:“也沒有必要厭惡吧……”
“不厭惡,那討厭呢?”
成玉想起來那一夜,她有過震驚、惶惑、懼怕,或許還有許多其他難言情緒,但的確是沒有想過要厭惡或是討厭的。但是一般來說,遇到這種事,第一反應是應該討厭嗎?她皺了皺眉:“那……一定要討厭嗎?”弱弱地反駁了一聲,“也沒有必要非得討厭吧……”
說著抬起頭來,卻看到季明楓神色冰冷地凝視著她,接觸到她的目光時,他突然閉上了眼睛,接著像是不能承受似的轉過了身。
她有些疑惑地問了一句:“季世子,你怎麼了?”就見他背對著她抬手揉了揉額角,良久,他的聲音有些嘶啞:“我有些不適,先告辭了。”
三元街是自十花樓回齊府的必經之路。三元街街角上有個小酒館,酒館老板謝七娘小本經營,隻招待熟客。齊大小姐便是這小酒館的熟客,曾帶季世子來此喝過一回酒。
黃昏時分齊大小姐離開十花樓,路過小酒館時,被當壚的謝七娘瞧見。謝七娘急匆匆跑出來迎住她,說上回她帶來的公子來此喝酒,要了她館中的烈酒一壇春,一喝就喝了六壇十八碗,看著不像打算停的樣子。那公子佩著劍,冷冰冰的他們也不敢勸,可再這樣喝下去說不定就要出人命了。她方才派了丫鬟去齊府找她,卻沒想到在街上能碰到她,懇請她將她這朋友帶回去。
齊大小姐熟門熟路踏上二樓,走進靠樓梯的一間閣子,果見季明楓靠著窗正執壺醉飲,身前一張榆木四方桌上的確已散倒了好幾個酒壇。
齊大小姐自然明白季明楓為何在此買醉,但這種事,她也不知該如何勸。看了一陣,齊大小姐歎了口氣坐下來,在一旁一邊剝著花生米一邊喝著茶,想著多少陪這個失意人一會兒。
季世子靜靜喝了片刻,偏頭看了齊大小姐一眼,突然開口問她:“我走之後,阿玉同齊小姐你閨中閑聊一些小女兒私話,應該不比我在時拘束,她有告訴你一些別的事嗎?”
他走後她們的確閨中閑聊了一點別的,但應該算不上小女兒私話……
齊大小姐對自己的定位是個軍中女兒。她這個軍中女兒最近癡迷於火球改良不能自拔。成玉雖然在這上頭不及她癡迷,但這樣危險的東西她也很是喜愛。因此季明楓走後,為了讓成玉醒醒精神,齊大小姐就和她分享了下她最近新設計的竹火鷂,還在梨響設置的結界裏爆破了幾個火鷂給她看。
季世子問她,成玉有沒有告訴她什麼別的事,成玉倒是告訴過她把竹鷂子裏的卵石換成鐵渣,火藥爆破出的威力應該會更巨大……但她不太認為季世子想要聽的是這個……
她謹慎地問了季世子一句:“比如呢,世子認為阿玉應該會和我說什麼事?”
季世子目視窗外,淡淡道:“比如她也許會告訴你,她終於發現了,她其實是喜歡連三的。”
齊大小姐卡了一會兒,看季世子一臉愁悶,實在不好說她們剛剛沒談別的,隻談了談造火藥的事。同時她亦甚感驚訝,不知季明楓為何會如此悲觀,思索了一陣,她道:“我的確看不出來阿玉她喜歡世子。”這句話顯然很是紮心,季明楓神色複雜地看了她一眼。齊大小姐定了定神:“但也看不出來阿玉喜歡大將軍,她對你二人……一位當作她的友人,另一位則當作她的兄長,她待大將軍是有些特別吧,但……”
可見齊大小姐對自己的認知何其準確,這種事上她的確當不了解語花,顯見得季世子又被她切切實實紮了一刀,但齊大小姐並沒有察覺,隻是真誠地提出了一個建議:“依我所見,阿玉她還不大開竅,因此你和大將軍機會其實是一樣的,我想你與其在此買醉,不如也趁這個機會,讓阿玉她知曉你的心意,你覺得呢?”
季世子淡淡道:“連你也看出了她待連三的特別,那便沒有什麼可說了。”齊大小姐隱約覺得這句話不太對,自己是不是給看低了,但來不及細想,隻聽季明楓繼續道:“連三唐突了她,她卻沒有生氣,隻是有些困惑和煩惱,我說不上多麼知她懂她,卻也明白這對她來說意味著什麼。不明白的,或許隻是她自己。”
季明楓一向話少,喝酒之後,話倒是能多一些。齊大小姐想了想,覺得他說的倒也有幾分道理。季明楓悶了半壇酒下去,再次開口道:“不是我不想讓她知道我的心意,隻是如今,我沒有告訴她的資格,也沒有那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