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大小姐見不得一個大男人這麼喪氣,忍不住鼓勵他:“或許,你試試?”

但季明楓卻像沒有聽見,隻是提著酒壇屈膝坐在窗邊,遙望夜幕中剛剛出現的天邊月,仿佛有些發怔。半晌後他似又有了一些談興,低聲道:“去歲時有一陣,阿玉很是纏我,彼時我卻執意推開她,有個人告訴我,若我推開她,有一天我或許會後悔,我不以為意。”良久,他笑了一聲,“她說對了,我現在每天都在後悔,痛悔,悔不當初。”

齊大小姐抬頭看向他,見他閉上了眼,臉上沒有什麼傷痛的表情,聲音中卻含著許多痛意。

齊大小姐亦望向天邊月,心想季明楓竟同她說了這樣多的心事,可見是醉了。若是他清醒時,絕不會對她說這些話。季明楓從來不是個願意示弱的人,而這些話聽著太可憐。她歎了口氣,感覺是時候將他領出去送回十王所了。

自將軍府那夜後,天步得以再次見到成玉,已是在九月二十八的乾寧節。

乾寧節是今上成筠的生日。是日,民間各家各戶要圍爐吃宴,夜裏還有煙花可看。朝中的規矩更大些,一大早,文官之首的右相和武官之首的大將軍便要率正七品以上的文武百官去大瑤台山的國寺敬神拜佛,為皇帝祈福;而後回宮中為皇帝上壽酒;接著還有禮部下頭的教坊司排演了一個月的歌舞雜耍可看,晚上則留在禦園陪皇帝一起賞花燈。總之節目安排很是豐富。

天步見到成玉,是在國寺的藏經閣之外。前一陣國寺住持慧行大師自機緣中得了失傳近千年的《佛說三十七品經》,卻不知是真經還是偽經,一直想請連三幫忙辨一辨。故而趁今日祈福事畢,天步便伺候著連三,陪同慧行和尚在藏經閣中耽擱了一時半刻。結果步出藏經閣,一眼便看見了一身郡主冠服靜立在前頭那棵老銀杏樹下仰望樹冠的成玉。

國寺中這棵銀杏樹壽已近千,樹幹須以數人合圍,樹冠更是巨如鯤鵬,值此臨冬時節,葉墜紛紛,似在樹下鋪了一層黃金氈,的確有一觀的價值。藍的天,金的樹,青衣的少女,三種色彩皆純粹鮮活,加之古樹靜穆,少女絕色,便更是一道不可多得的美景。

連三顯然也瞧見了成玉。天步留意到他雖未止步,但在看見成玉的那一刻,腳步分明頓了頓。

慧行和尚在旁邊引著路,正是向著那棵銀杏樹而去,漸近的腳步聲令少女偏過頭來。待看清走來的是誰時,那難得盛妝的一張臉上竟流露出了驚嚇的表情,幾乎是立刻背過了身。她身旁的侍女有些不解地看了他們一眼,然後低頭和她說了一句什麼,卻見她搖了搖頭,與此同時竟有些倉皇地提著裙子跑了出去,跨出門檻時還絆了一步差點摔倒,就像是在逃離什麼洪水猛獸。

天步心中咯噔了一聲,立刻想起那夜她送成玉回十花樓後,曾詢問過連三,若郡主再上門來尋他,她當對郡主用什麼態度。那時候連三回她說成玉以後不會再來了。

雖然連宋這樣說,但天步其實是不相信的。自打入元極宮當差,肖想三殿下而一心想入元極宮的美人天步就見得多了,被三殿下看上卻想方設法拒絕的美人,天步從來沒見過。當然她也沒見過連三主動看上誰就是了。

可那之後,正如連三所說,那小郡主竟真的再沒來過將軍府。且照今日的情形,瞧著竟像是事情攤開之後,郡主不僅對三殿下的心意持拒絕態度,還十分恐懼厭憎。

他們這位出生在暉耀海底、完美而驕矜、不將世事放在眼中的水神殿下,從來隻有他挑剔別人的份兒,何時有人敢挑剔他?又有誰有資格能挑剔他?

但是成玉居然敢。

這麼個凡人,她居然敢。

天步覺得自己真是長了見識,一時間簡直不敢去看連三的表情。

另一邊廂,因成玉常年跟著太皇太後來國寺禮佛的緣故,慧行和尚自是認得,眼見她倉皇離開,怕出什麼事,便同連三告了罪,要跟過去看看。

天步這時候才敢重新看向連三,見他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麼,待慧行和尚離開後,繼續不急不緩地走了一陣,來到那棵銀杏樹下,卻停住了腳步。

他就站在方才成玉站過的地方,神色冷淡地抬頭打量了會兒那高而巨大的樹冠,看了一陣,一言不發地出了藏經閣的院門。

天步隻感到自成玉出現後,連三整個人都極為疏冷,或許是成玉流露出的恐懼令他生了氣。天步本能地感到他並不喜歡成玉的恐懼,或許還對此非常失望,但一切都是她的猜測罷了。所知的隻是,那一整天三殿下臉上都沒什麼笑意,偶爾皺眉,似乎在想什麼。天步卻不知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畢竟是皇帝做壽,自打從國寺回來,宗室和百官今日都齊聚在宮中,平日不大碰得上麵的人,在今日這種場合裏碰上麵的幾率都平添了許多,因此當夜在禦園的花燈會上,他們又碰到了成玉。那時候天步正陪著連三穿過那條花燈鋪就的燈道,去前頭的八角亭中見國師粟及。

連三挑剔,等閑的侍者合不了他的意,因此出入從來隻帶天步。但遇到需在宮中耽擱的場合,帶個侍女跟著顯然不像話,這種時候天步會根據情況扮成個侍從或者扮成個小廝近身伺候。天步入宮也不知入了多少次,朝中的官員她大半都識得,故而踏上燈道之時,便辨認出了站在前頭的一組仙鶴花燈前、正和成玉聊天的那位,乃翰林院修撰廖培英。

廖培英乃是個孤高才子,天步見過數次,印象中是個落落寡合、同人寒暄都寒暄得很敷衍的青年。但今日的廖修撰卻令天步刮目相看。雖然離得有些遠,卻也辨得出廖才子此時舌燦蓮花,那熱情洋溢、容光煥發的麵容也和印象中的棺材臉很不相同。又見成玉麵上帶笑,不知廖修撰說了什麼,她似乎有些吃驚,抬手輕輕掩住了嘴唇,手指纖細雪白,指尖卻染著緋紅的蔻丹。因是這樣一個人、這樣一隻手做出了那樣的動作,便讓那動作顯得有些天真又有些嬌氣,倒是很襯她。而她即便吃驚亦眉眼彎彎,笑意未減,顯然和廖培英聊得還挺高興。

大約感覺到有人向他們走過去,她漫不經意地抬了抬眼,瞧見來人是他們,一張臉立刻就白了。但這一次她居然沒有立刻逃走,隻是白著一張臉手足無措地站在那兒,目光左顧右盼,隨著他們走近,終於凝在連三身上,卻帶著顯而易見的惶然和不知所措,像是很怕他走近,卻硬是撐著自己接受他的靠近。在彼此距離不過一丈遠時,天步聽到成玉極輕地叫了一聲連三哥哥,褪盡血色的一張臉也隨著這一聲低喚而慢慢染上了一點紅意。

雖然那聲低喚細若蚊蚋,但天步自然明白連三聽到了。可他卻並沒有停步,就像是沒有看到她,麵無表情地自她身邊走了過去。廖修撰原本正要同他行禮招呼,見此情形有些發蒙,在後邊低聲問成玉:“將軍是有急事,沒有看到郡主同臣嗎?”天步亦難掩驚訝,躊躇了一下,見已被連三落在身後,隻好趕緊跟上去。

天步沒忍住瞧了一眼連三,見他臉色冷肅,是近日來的一貫表情。她悄悄回頭,看了一眼成玉,卻見那方才因連三的突然靠近而臉色乍紅的小少女,一張臉複又慘白,眼中亦像是有些什麼氤氳。夜色中花影寂寞,燈影如是。她愣愣地站在花燈的光影中,廖培英又同她說了一句話,她卻像是沒聽到似的,隻是呆呆望著他們的背影,似是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大約在乾寧節過去的十天後,花非霧從琳琅閣的鴇母徐媽媽處聽到了個令人震驚的消息。說玉小公子重出江湖,包了夢仙樓的紅牌陳姣娘。姣娘擅舞,小公子醒時耽溺於舞樂之樂,醉後臥倒於美人之膝,醒複醉醉複醒,在姣娘身上砸了大把的銀子,好不痛快。

須知外人看來,玉小公子自打十二歲那年在花非霧身上砸下九千銀子將自己在煙花地砸成了個傳奇之後,對捧姑娘這事就淡了心,反一門心思撲進了蹴鞠場中拔都拔不出來,隻偶爾去琳琅閣尋花非霧一陪,因此他們覺得玉小公子已可算秦樓楚館中五陵少年裏的一個半隱退之人。

但琳琅閣的鴇母徐媽媽卻不這麼認為。徐媽媽一直對成玉寄予厚望,堅信著他還能在敗家子這條道路上越走越遠,因此每每囑咐花非霧須好好籠絡玉小公子,爭取能讓他天天都來琳琅閣砸銀子。

萬萬沒想到籠著玉小公子天天上青樓這件事,花非霧沒辦到,卻讓夢仙樓的陳姣娘給辦到了,徐媽媽內心的憤怒可想而知。

花非霧對此非常好奇,成玉從禁閉中解放出來了這事她知道,但她也聽說了她課業依然很繁重。有朱槿看著,還有繁重的課業壓著,成玉她竟還能撥冗包姑娘,花非霧不免對她心生敬意,但轉念一想,玉小公子其實是個姑娘,陳姣娘也是個姑娘,一個姑娘,就算包了另一個姑娘,她能幹點什麼呢?

花非霧決定親自去十花樓探一探。

結果來到十花樓,正趕上東窗事發。說朱槿聽聞成玉在青樓裏包了個姑娘這事,震驚之下氣了個半死。而朱槿深知對於成玉這樣一個十六年人生裏可能有一半時間都是在禁閉中度過的人才,罰禁閉顯然已經奈何不了她什麼了,心如死灰之下,揮了揮手直接將她關在了靜室中罰跪,說是膝蓋跪腫了,體膚有痛,也許能讓她長點記性。

花非霧入得靜室時,見成玉在冰涼的大理石地麵上跪得筆直,心中不忍,去樓上給她偷了個軟墊下來。成玉從善如流地跪在了軟墊上,瞟一眼見外頭並沒有人看著,骨頭一懶便歪在了軟墊上同花非霧說話。

和齊大小姐不同,小花傻歸傻,卻是天底下一頂一會聊天的人,沒兩句就問到了陳姣娘之事。

“哦,”成玉皺著眉回她,“我就是想看看,一個人要是真心喜歡另一個人,是什麼樣的。”她頓了頓,突然有點滄桑地歎了口氣,“之前我有點懷疑,有個人他是不是喜歡我。”她從前和小花在一起,主要話題也是聊閨中秘事,因此在小花麵前說起最近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比在齊大小姐跟前放得開多了。

小花滿麵驚訝:“所以你包了陳姣娘,是為了看那個人會不會吃醋?”不等成玉回答,小花習以為常地道,“哦,這個法子不錯的,一般我們要試探一個人喜不喜歡我們的時候,都是這麼幹的,被考驗的那個人要是喜歡我們,當然是要受刺激,要吃醋的……”分析到這裏小花終於感到了一絲不對勁。“不對啊,”小花說,“照理說,要讓對方吃醋,你不該去包個男的才行嗎?”

不知想到了什麼,小花突然臉色發青,接著她震驚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你、你、你是懷疑齊大小姐喜歡你,你、你其實也有點喜歡她,所以才包了陳姣娘這麼個美人,想、想刺激一下齊大小姐是嗎?”

小花沒撐住自己,順著椅子滑倒在地,喃喃道:“我的天哪!”

成玉比她更加震驚:“……我和小齊是清白的!”想了想,緊張地補充,“我和姣娘也是清白的!”

成玉趕緊解釋:“姣娘同一個書生兩情相悅,最近正在籌銀子幫自己贖身,想同那書生雙宿雙飛,我去找姣娘時都會帶著那書生。”她的邏輯聽上去非常縝密,“那書生不是喜歡姣娘嗎,我就想看看他倆是如何相處的,比照一下我和連……咳,我和某個人的相處,不就知道他是不是喜歡我了嗎?我是這麼想的。”

一心擔憂成玉百合了的小花鬆了口氣,一時也沒覺著這個邏輯有什麼問題,重新扶著椅子坐上去,關心地問:“那你花了這麼多銀子,觀察了這麼久,你覺得那個人喜歡你嗎?”

就見成玉突然有些失神,半晌,麵色古怪地道:“你知道嗎,姣娘含羞帶怯看那書生一眼,那書生就會臉紅,多和姣娘說兩句話,他居然還會害羞,還會結巴。”

小花結巴地道:“我、我也是這樣的啊,我見到喜歡的人,我也會這樣的!”

成玉一副見鬼了的表情,靜了片刻,悶悶道:“所以那個人他根本不喜歡我,因為他見到我既不會臉紅也不會害羞。”

所有的感情經驗都來自話本子的花非霧,她覺得臉紅是一件無比緊要的事,因此像個曆盡千帆的過來人一樣誇張地捂住了嘴,斬釘截鐵地告訴成玉:“是啊,要是真心喜歡一個人,見到他怎麼可能不臉紅啊!”她不可思議地看向成玉,“那個人他見你都不臉紅的,你怎麼就覺得他可能喜歡你了呢?你真傻,真的,”小花痛心疾首,“花主你可真是個傻姑娘啊!”

成玉一時愣住了,默了許久,艱難地論證自己並不是個傻姑娘:“……可他親了我。”

但沉浮歡場多年的小花根本不為所動,她很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發表了一個經濟學和哲學意味都很濃厚的觀點:“你聽過一句話沒有?說金銀天然不是貨幣,但貨幣天然是金銀。男人也是一樣,他喜歡你,便天然地會親你;但他親你,卻並不是天然地喜歡你。”說著說著臉上流露出了一線智慧的光芒。

成玉完全被震懾住了,幹巴巴道:“既然並不喜歡我,那他親我,是為了什麼?”

小花手一揮對答如流:“當然是因為你好看啊!”

成玉想想竟然無法反駁,跪坐在軟墊子上傻了半晌,滿麵頹廢,目光縹緲地落在虛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