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開竅的成玉一腔深情漏夜趕往將軍府,爬牆翻進去,打算同連三表白,結果撲了個空。

連三不在將軍府。連天步都不在。

得虧房門上的小廝認得她這個爬牆的小仙女乃是當朝郡主,護院的侍衛才沒將她給扭送進官府。

小廝告訴成玉他們將軍出征了。

回十花樓找對國運啊打仗啊之類尤其關心且有研究的姚黃一打聽,才知大熙的屬國貴丹國幾日前遣使求援,道與之隔著一道天極山脈、多年來井水不犯河水的礵食國,趁著貴丹老王薨逝、幼主即位、朝堂不穩之時,竟跨越了天極山的屏障大舉南犯,意欲吞滅貴丹國。

屬國貴丹若為礵食所滅,大熙國威安在?麵對礵食的囂張南犯,少年皇帝,也就是成玉她堂哥,一時震怒非常。本著這一仗定要打得礵食國起碼三十年不敢再撩大熙虎須的決心,皇帝派了身為帝國寶璧的連三出征。

因此五日前,連三便領了十五萬兵馬,東進馳援貴丹國去了。

聽聞姚黃道完此事,成玉對現實的陰差陽錯感到了一瞬間的茫然。剛想明白她其實喜歡連三,而連三也喜歡著她時,如同每一個情竇初開的花季少女,她歡喜又欣悅,滿含著對初戀未知的期待與好奇,心底雀躍得像是住了一百隻小鳥。但不到半天,心底的一百隻小鳥就全部飛走了,她覺得空落落的。

姚黃看她一臉怔然,咳嗽了一聲,問她怎麼了。她沒有回答,隔了一會兒,像是不滿自己眼下這種呆然似的,迅速抬手抹了把臉。姚黃疑惑地看著她,又問了一句你還好吧?她點了點頭。

兩軍對陣是何等嚴重緊要的大事,有天大的事她也不能此時去煩擾連三,找去不行,寄信也不行。他同她的誤會,她對他的真心,這所有的一切,都隻能待他得勝回朝後她再告訴他。此時,她在京中乖乖等著就好。

次日成玉主動入宮去向太皇太後請安,此後長住在了宮中,日日到太皇太後跟前盡孝。成筠心中,成玉就是隻小猴子,讓她在宮裏待上三天就能將她憋得隻剩半口氣,他沒想通為什麼今次成玉要自投羅網,吩咐沈公公觀察了七日,得知她每日裏隻是在太皇太後跟前讀書抄經,沒幹什麼壞事,也就罷了。

後來又聽沈公公來報,說成玉此次抄經,甚為虔誠,日夜不息,就這麼十日罷了已抄了五卷,一卷為太皇太後、太後和皇帝祈福,一卷為貴丹礵食之戰祈福,十分有心。沈公公心細,向成筠道:“但郡主抄的另三卷經文卻未寫回向文,因此不知她是為何人何事所抄。”成筠並不認為這有什麼要緊,沒有再問。

戰報一封一封送進宮中。

大熙的援軍甫抵達貴丹邊界之時,貴丹王都以北的半個國家都已淪陷在礵食鐵騎之下,王都外城也被攻陷,徒留內城苦苦支撐,王都以南的幾個要城亦被圍攻,隻在勉力保衛罷了。

礵食軍隊如一柄鋒利巨刃劃過貴丹版圖,刀刃所過之處,俱是鮮血、人頭與臣服。因所向披靡之故,礵食軍士氣極盛,而相比之下,整個貴丹國卻透著一股日暮西山的喪氣。

連宋沒有考慮太久,定下了四路馳援的戰略,將大部分兵力分給了增援王都周邊要城的三位大將,以保證三路大軍不僅能一舉扼住礵食國進攻的囂張巨刃,還能將這柄巨刃就地折斷,將礵食的銳氣挫個徹底。兩軍對戰,士氣很重要。而他自己隻帶了兩萬步騎,借用佯攻礵食輜重所在地之法,令圍攻王都的礵食大將朱爾鍾不得不撤軍回防,又在朱爾鍾回防之路上設下伏擊,為這一場四城保衛戰做了一個漂亮的收尾。

有大熙寶璧之譽的連宋領著大熙的軍隊剛加入這場戰爭,便將礵食的屠宰收割之刃調轉了方向,揮向了礵食自己,這對礵食軍的士氣可說是個致命打擊。二十五萬礵食軍自此節節敗退。

到初雪降臨平安城這一日,大將軍不僅將礵食軍趕出了貴丹,還領著大熙十五萬軍隊越過天極山堵到了礵食家門口的戰報,已送上了成筠的禦案。

成玉下午時得到了消息,沒忍住跑去了禦書房,想跟皇帝打聽幾句連三的近況。哪知道皇帝正同禮部的官員議事,讓她一邊待著去。她在外頭等了老半天,好不容易等禮部的兩個官員出來了,剛來不久的左右相和兵部尚書又進去了。她就知道今天是得不著皇帝召見了,想了想,冒雪回去了。

經過禦花園時,被個小宮女福身攔了一攔,說她們公主在那邊亭子裏溫酒,看見郡主經過,想請郡主過去喝點暖酒說說話。

成玉抬眸,梅園中的亭子裏的確有個人影,看不清麵目,隻能分辨出是坐在一張輪椅上。是煙瀾無疑了。成玉同煙瀾不熟,兩人從未在私下說過什麼話,她有點好奇煙瀾要同她說什麼,沉吟了一下,跟著小宮女去了。

“坐。”煙瀾倚在輪椅中,裹在一張狐裘披風裏,捧著一個手爐。

成玉應了一聲,坐在對麵。石桌上是個紅泥小火爐,上麵溫著酒,侍女斟了一杯遞給成玉,她抿了一口便不再喝,隻是捧著暖手。煙瀾將她邀來,除了一個“坐”字再無他言,也不知想幹什麼。成玉抿著唇,也不準備主動開口。

亭中一片靜寂,隻能聽見異獸造型的溫酒器中有沸水咕嘟咕嘟冒泡,將氣氛襯得窒悶。成玉偏頭看著亭外的雪景。她知道煙瀾在打量她。

煙瀾的確在打量她。

這是煙瀾第一次這樣近、這樣仔細地看成玉。少女坐姿優雅,大紅的雲錦鬥篷曳在地上,一雙細白的手握著同樣細白的瓷盞閑置於膝,風帽垂落,露出一張因雪中行路而被凍得泛紅的臉。那紅淡淡的,從雪白的肌膚底層透出,像是將胭脂埋入冰雪之中,由著它一點一點浸到冰麵之上。

煙瀾有些失神。

宮中人人都說紅玉郡主容色傾城,其實過去,評說成玉“容色傾城”的這四個字,於煙瀾而言不過就是四個字罷了。她不在意,也不關心。美麗的皮囊她不是沒有見過,隨著她記起的事情一日比一日多,九重天那些仙姝們的麵目偶爾也會入她夢中。她記得最深的,是連三那時候最為寵愛的和蕙神女,同和蕙神女相比,人間皆是庸脂俗粉。

可連和蕙那樣的美人,連三也不過寵了五個月便罷了。因此即便太皇太後曾賜婚成玉和連三,而成玉又是眾人口中一等一的美人,她其實從未將成玉看在眼中。

她著實從沒有好好看過她一眼。以至於那日禦花園評畫,看到連三居然畫了成玉,得知他二人私下竟有許多交情,她才那樣震驚。

這些日子,她為連三待成玉的不同而痛苦,但她又隱約地自信,自信成玉也不過隻是過客,如同和蕙神女,如同過往連三身邊來來去去的每一個美人;而在連三漫長的命途中,唯有長依,才是他獨一無二不可取代的那個人。

她知道她不該總想著要分開連三和成玉,因即便她不插手,他們也不可能長久,三殿下從不是什麼長性之人,何況成玉還是個凡人。可她沒忍住。見成玉步入禦花園,她第一反應便是讓婢女攔住她。她也知道,有些話不應該說出口,可她同樣沒忍住。就像僧人犯戒,已犯了最重的殺戒,打妄語和行竊就都會變得很簡單。

那些不該說的話脫口而出時,她竟如釋重負。

“我知道你住進宮中,是為了方便打探貴丹的軍情和我表哥的消息。我也知道你喜歡我表哥,可你們不合適。他心中有人,卻不是你,你們不可能有什麼結果。你做的這些事、有的那些心思,最好都適可而止,以免事了時徒傷懷抱。”她說。

成玉聞言抬頭看了她一眼。

煙瀾留意到成玉挑了一下眉,像是有些訝異,但那表情隻維持了一瞬,接著她將瓷盞放到桌上,想了一陣,問道:“這是一句忠告?”

煙瀾愣了愣,她以為成玉會更關心連三心中的人是誰,這樣她就能順其自然讓她知難而退,卻不想她隻是問她,這是不是一句忠告。

這當然不是一句忠告。

少女雙眼澄澈,像是一眼就能看清,可隻有煙瀾自己知道,她根本不知道成玉此時在想什麼。

她生硬地點頭:“我的確是為了你好。”

少女看了她一陣,似乎在分辨她的回答是否出自真心:“但我有些好奇,十九皇姐是以什麼身份,站在何種立場,對我提出這句忠告呢?”明明是諷刺的話,卻因她沒什麼表情的臉,顯得像是一句貨真價實的疑問。

但這的確不是一個疑問,因為不等煙瀾回答,她接著道:“若隻是連三哥哥的表妹,我覺得皇姐你管得太多了些。這不是皇姐你該管的事。”

雖然成玉說話時很冷漠,但她的態度其實並不如何咄咄逼人,可煙瀾卻立刻感到了被冒犯的不愉。她才想起來,即便成玉過去在她腦中心中都隻是一個模糊的影子,她也記住了一些有關她的傳聞,傳聞裏她從不吃虧。

煙瀾按捺住了不悅,忽略了成玉冷靜的還擊,轉而道:“你是不是覺得表哥他畫過你,因此對你很是不同?”她盡量讓自己顯得漫不經心,“其實那真的沒有什麼,你可能不知道,他畫過很多人。你也不是他所畫過的最美的那一位。”

成玉微微抬起眼簾,皺了皺眉。煙瀾不確定她有沒有被刺痛。少女目光落在她身上,突然冷不丁問她:“你是不是也喜歡他?他是不是也畫過你?”

煙瀾怔住:“我……”

成玉察覺了她的心思,讓她無所遁形,她覺得非常難堪,手指用力握住了暖爐。她沒有說話,默認了成玉的疑惑。她不知連三是否曾畫過長依,但連三從未畫過她,可她沒有辦法在成玉麵前說“不”字,就像讓成玉誤以為連三畫過她,她才能在她麵前保住自己岌岌可危的自尊似的。

少女仔細觀察著她的表情,好一會兒,點了點頭:“他畫過你。”停了一會兒,又道,“我知道,你們關係很好。”她偏頭看向亭外的雪景,突然煩悶似的皺了皺眉,生硬道,“那他親過你嗎?”

煙瀾愣住了。大熙雖然民風開放,但一個大家閨秀也不該隨意將這種輕佻言辭掛在嘴邊。可這十六歲的少女問出這句話時,並沒有任何的輕佻之態,那是一種純真的求知口吻,她像是根本沒意識到這話有什麼不妥。可無論是這話本身,還是它背後的含義,無不讓煙瀾心底發沉,甚而有頭暈目眩之感,她鎮定了一下方能發聲:“難道表哥他就……”她終究還是沒辦法將“親過你嗎”四個字說出口。

成玉卻像是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大概還看出了一些別的,因為她的口吻立刻變得輕快:“那他不算喜歡你。”她說,又力求精準地補充了一句,“起碼不是你想要的那種喜歡。”她想了想,篤定道,“你喜歡連三哥哥,他卻不喜歡你。你想讓我離開他,所以你才會攔住我,和我說這些話。”她對她感到失望似的抿了抿唇,又有些憐憫似的,“皇姐你這樣做,其實有些不太好看。”說完這些話她就要起身告辭。

煙瀾不可置信地直視著她,身體先於意識地攔住了她:“你以為我是嫉妒你嗎?”

見成玉不置可否的模樣,她突然火大起來:“我方才就告訴過你,表哥心中有人,但那人並不是你!”她努力地想要表達對成玉的漠視,因此用了一個糟糕的方法,“也許你感覺得沒錯,我是嫉妒著一個人,可我並不嫉妒你。”她彎了彎嘴角,並不真心地笑了一下,“你沒有聽說過吧?他藏在心底深處的那個人,長依。”

成玉不過是一個凡人,其實她不該在她麵前提起長依,可看到成玉平靜的麵目被愕然占據,緊接著露出空白和茫然的表情,煙瀾終於感到了一點居於上風的快意,也並不認為提及長依有什麼糟糕之處了。她的自尊不能允許成玉帶著得勝的驕矜和對她的憐憫離開。那憐憫狠狠刺痛了她:明明什麼都不懂的是成玉,她又有什麼資格憐憫她?

“表哥他是為了長依而來。”她看著她,一字一頓。

看到成玉的失神,她的心情乍然平靜:“你知我封號太安,是因我甫一降生,便令平安城水患自退;而我自幼便能繪出天上宮闕,國師亦讚我身負仙緣;父皇卻可惜我天生雙腿不良於行,道若非如此,不知我能有多大造化。但可知我並不在意。因長依就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