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入宮以來,成玉總是卯中就起床,梳洗後去太皇太後處候著,伺候祖母早膳。然次日卯末了,成玉還未起身。宮女撩帳探看,見郡主裹在被中發抖,口中糊塗著說冷,臉上卻燒得一片通紅。宮女惶恐,立刻稟了太皇太後。太皇太後急召了太醫院院判前來問診。

太醫院曾院判懸絲診脈,得出的結論是郡主昨夜著了風寒。然一服重藥灌下去,成玉卻依然高熱不退,人還愈加糊塗。太皇太後憂急,想起她的命格,以為她這是在宮中住了太久,失了百花靈氣潤澤所致,念及她重病不好挪動,便下了懿旨召朱槿、梨響入宮,又令他們從十花樓裏多挑些有靈氣的花花草草搬進來,看能否為成玉驅病。

朱槿領旨,花花草草裏挑揀了一陣,挑了前幾天終於化了形能跟他聊天的姚黃和紫優曇。

成玉一病就是多半月,生病之初,她昏睡的時候多,清醒的時候少。梨響守在病榻之側,為成玉擦汗掖被鋪床單、遞水喂藥換衣衫,忙得不可開交。朱槿、姚黃和紫優曇三個男人坐在外間,也做了一點力所能及的事情:在成玉清醒的時候關懷了她要蓋好被子多喝熱水。

因為也找不到其他事情幹,朱槿做主去搞了麵一人高的銅鏡安在外間,給銅鏡施了法。後來的情況就是梨響一個人在裏間照顧成玉,他們仨擠在外間,從銅鏡裏觀看千裏之遙的貴丹之戰戰況實錄。看就看了,時不時還要發表一點意見,發表意見也就罷了,意見相左時還要吵起來。朱槿比較沉穩,也比較包容,但是姚黃和紫優曇不行,他們倆動不動就要辱罵對方。這種情況下,成玉十有八九會被吵醒,看成玉醒了,三個人會暫停片刻,安撫成玉,安撫的方式是吩咐梨響:“你去給她倒點熱水來。”

梨響覺得他們三個人別說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三生三世都不可能找得到老婆了。

大概第五天時,成玉從床上爬了起來。梨響本以為成玉爬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把外麵無所事事的三個花妖驅逐出去,但成玉沒有這樣做。她裹了一領厚實裘衣倚在門簾處,神色複雜地凝望外間銅鏡中的情景,認出那上麵是什麼時,像是十分驚訝朱槿他們還有這樣的本事。站了片刻,她走過去加入了他們。

在成玉加入朱槿他們圍著銅鏡一起觀看貴礵之戰這一日,戰爭形勢發生了嚴峻的新變化。

皇帝當日會派素有帝國寶璧之稱的連宋率軍馳援一個小小貴丹,為的並非隻是將貴丹從礵食鐵蹄之下救出,更是為了將礵食這一潛在勁敵狠狠彈壓於天極山之北。故而礵食全線潰敗退出貴丹之後,大熙並沒有善罷甘休,十五萬兵馬反而越過天極山侵入了礵食,一舉拿下了他們肥美的夏拉草灘。

而趁著大熙三分之一的兵力都在東南戰場同礵食作戰時,自四年前新主登基後一直被連宋壓著打的北衛感到一雪前恥的時機到來了。北衛舉傾國之力,集結了五十萬兵馬開往熙衛邊境。成玉坐在銅鏡前看到的第一個畫麵,便是姚黃從礵食戰場上切過來的熙衛邊境的情景:北衛向大熙宣戰。

為了幫助軍事知識最為薄弱的紫優曇看懂當下局勢,朱槿還去搞來了輿圖。輿圖上可見,北衛同大熙交界處,西為難涉水澤,東為崎嶇山地,隻縱跨大熙兩個郡的淇澤湖以北乃是一片平原。姚黃分析,北衛舉傾國戰力,趁著大熙兵力分散時南侵,打的便是以“投鞭足以斷流”的兵力優勢迅速突破淇澤湖的湖口防線,以打開大熙國門,向東南深入腹地,直取大熙國都的主意。

湖口乃是國門,連宋以十萬精兵於此布下重防,防線堅固,可稱鐵壁銅牆,然再是牢固,也難以抵擋北衛五十萬兵馬突然發難,全線壓上。

湖口郡連失重鎮,僅五日,淇澤湖以北全部失陷。

從地理上看,大湖以東乃是一片靴形平原,平原以東乃是山地,湖山之間正好鑲了靴形平原的那隻靴筒。衛軍自湖口開進,與熙朝守軍在靴筒處來回爭奪了十日,最終以靴筒失陷、大熙兩萬殘兵退至大湖南部的巨桐縣為大戰的第一階段做了結。

湖口防線宣告崩潰。

五十萬軍隊對上十萬軍隊,這種潰敗其實也是必然。不過大熙邊關告急的軍情傳達得及時,平安城中皇帝的軍令亦下得果決,衛熙之戰爆發的第六日,大熙十七衛共二十萬兵馬已領軍令火速整裝,依托運河之利走水路奔赴淇澤湖馳援了。

守衛湖口的殘兵退到巨桐縣的次日,便有三萬軍隊先行抵達與其會合,五萬兵力迅速整合,組成一道新的防線,將北衛大軍阻於巨桐縣之外。而防線之後十裏處,淇澤湖最南端的淼都縣開了一個大工程,二十萬民夫開始修建一道西起大湖東至高山的屏障般的防禦工事來。

千裏之外戰火紛飛,平安城裏依然很平安。成玉在宮中養病養了大半月,太皇太後派嬤嬤來探病,嬤嬤回去一稟,說郡主大有起色。太皇太後深信這是被朱槿帶進宮來的那幾盆花花草草的功勞,看成玉能挪動了,就做主讓她回十花樓繼續養著去。成玉沒有什麼意見,姚黃和紫優曇卻很不舍,因十花樓裏找不著宮裏這樣大的銅鏡,這二十來日他們看慣了宮裏的大銅鏡,內心裏已經很看不上十花樓的小銅鏡了,離宮時不禁一步三回頭。

一人四妖回到十花樓的次日,大熙二十萬援軍陸續抵達了淇澤湖以南的淼都縣。姚黃足足歎了十八口氣,神色晦暗地將身前半身高小銅鏡的畫麵切回到久未關注的礵食戰場。由大將軍連宋親自督戰的東南戰場竟已止兵休戰,追溯過去,大家才發現援助貴丹的大熙軍隊主力十幾日前便從天極山以北撤回,借了貴丹海船,利用順風季穿越南海,自西南登陸回兵大熙,現在已在直達淇澤湖的運河上了。

紫優曇目瞪口呆,掰著手指算了好一會兒,問朱槿:“我見識淺薄,對於他們凡人來說,這回兵速度是不是太快了點兒?”又道,“我方才晃眼掠過貴丹,似乎看到了粟及,他們這是戰勢太複雜緊急,逼不得已將粟及派去貴丹給需要回撤的大熙軍隊施法了?”

姚黃立刻就想給紫優曇上一堂課,課名就叫“一個千年花妖入凡時必須知道的十件小事”。但朱槿還在跟前,不好和紫優曇較這個真,姚黃花了大力氣克製住了自己,聽朱槿好脾氣地回答紫優曇:“凡世的這些戰爭,無論大小,皆關乎國運,乃是上天注定,誰也不能以仙術道法之類幹涉之,因哪怕用上一丁點法力,也會被反噬,嚴重的還會被天懲,別說一個小小國師了,便是九天之上戰神臨世,麵對這場戰爭,也隻能以凡人的辦法打一場硬仗。天罰不是鬧著玩的。”

紫優曇居然還似懂非懂,天真地問朱槿:“居然沒施法嗎?那他們怎麼做到這麼快的?”

姚黃感覺紫優曇他可真是太蠢了,聽不下去他那麼蠢,無法控製地趕在朱槿前麵將這事掰碎了同他解釋:“貴丹戰場上這十來萬軍隊回兵是很快,但這和神通道法沒什麼關係,主要是靠他們大將軍決策果斷,安排得當,又懂天相,知道這個季節東風自南海上來,造海船借東風西下由水路回大熙,能比陸路行軍快一倍。”實在沒忍住白了紫優曇一眼,“什麼都不懂,你是怎麼當花妖的?”

紫優曇當場就要衝過去和姚黃幹起來,被坐在中間的朱槿攔住了。

成玉將凳子移了移,離他們三個都遠一點。此時銅鏡上的畫麵又回到了熙衛戰場,是一個自高空俯瞰的視野:自淇澤湖南畔的淼都縣起,直至東部山地之間的那條大防線已構建完畢,似一道黑色的閘門,封住了整個靴形平原的靴筒拐彎處。淼都防線構建成功,守在前方十裏處巨桐縣的五萬兵士便不再戀戰,且戰且退,退到後麵新建成的防線,正好與新馳援來此的十七萬大軍彙合。

二十二萬大軍鎮守的第三道大防線似從天而降,又似拔地而起,橫亙於四十來萬衛軍之前,強勢地抵擋住了他們的攻勢。

兩軍呈對峙之狀。高空俯瞰,並不見戰火硝煙,一切都是靜止。霧色一擋,似一張有些朦朧的輿圖。

成玉皺眉看了好一會兒,手指輕點銅鏡,問出了一個比紫優曇專業多了的問題:“我們回軍雖快,兵士們急行軍趕來馳援,可輜重都壓在後麵,少說還要十來日才能押送過來。這一條二十二萬人構建的新防線看似牢固,武器卻有限。我們調兵遣將如此迅捷大約令衛軍驚訝了一番,但他們定然也明白武器是我們的短板,這幾日怕是會強攻不斷。武器不足,即使有二十二萬兵士,我們也不一定守得住這道防線。”

朱槿還攔著一心要和姚黃拚命的紫優曇,一時難以分神回答成玉。

姚黃給朱槿麵子,最主要可能也是因為打不過紫優曇,沒有再和他一般見識,悶悶地站在角落裏拿著個冰袋捂著額角上的一片烏青,幽幽回答成玉:“熙朝的這位大將軍不容小覷,淇澤湖的三道防線都是他親手設計,你看,就算他不在,當北衛傾全國之力同熙朝宣戰後,淇澤湖的守軍們也沒有亂起來。無論是抵抗還是撤退,都能條理明晰,從容地等到十七衛的援軍到來,建起第三道固若金湯的防線與衛軍對峙。”姚黃抬了抬眼皮,“這樣嚴密謹慎且運籌帷幄的將領,如何會犯你所擔心的那些低級錯誤。”說著輕輕撥拉了一下銅鏡,鏡麵立刻被碧綠的淇澤湖所占據,數條大船點綴其上,士兵同民夫們分散於船頭船尾,正賣力地從湖中打撈起一捆又一捆包裹嚴實之物。姚黃指了指浩渺幽深的淇澤湖:“北衛估計死也想不到,湖底是個武器庫。”他帶著一點欣賞,“誰能想到我們這位熙朝的大將軍,早在數年之前,便秘密在湖底藏滿了弓箭和勁弩呢。”

朱槿終於製住了紫優曇,聽姚黃提及連宋,接話道:“從貴丹回軍的海船上,似乎沒有見到連將軍。”停了停,他麵上現出疑惑,“貴丹十五萬精兵難道並沒有全然回到大熙增援淼都防線,還有什麼新的我們沒有注意到的戰略嗎?”他挑了挑眉,向姚黃道:“你試試看能不能找到連將軍現在人在何處?”

姚黃凝神試了半晌,又半晌,麵對著仍是一片幽深湖麵的銅鏡有些不解:“難道是粟及跟著他,因此我的法力難以使他在銅鏡中現身?”

朱槿騰出手幫了姚黃一把,兩人合力也沒有什麼效用。紫優曇個子小小,性情很真,看朱槿和姚黃在銅鏡跟前搗鼓半天,銅鏡卻不聽使喚,替他倆生氣,伸手打了鏡子兩下,結果把銅鏡給拍成了一個卷兒。

姚黃被紫優曇給驚呆了,反應過來後立刻火冒三丈,成玉看姚黃不長記性,又要去揍紫優曇,趕緊先撤了。剛替他們關上門,就聽見裏邊一陣乒乒乓乓。

梨響過來送茶,瞧見在外麵透氣的成玉,有些欲言又止。連宋同成玉之事,三個男人不知道,她卻清楚。雖然跟著朱槿他們於銅鏡中觀看戰事的十來日裏,成玉從沒有主動提起過連宋,也沒有表現過對他的擔憂,但梨響一直記得那日成玉對她說起她和連三本應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佳侶時,眉眼中那藏不住的靈動色彩。

有時候成玉的確會那樣,心中越是慌張,麵上越是鎮定。梨響琢磨著,郡主這些時日裏鎮定如斯,內心中也不知如何憂懼不安。她一時為成玉感到難受,一時卻又隱隱有些害怕,害怕成玉有朝一日會難以克製,為助連宋一臂之力,而將銅鏡中看到的軍情傳給皇帝。

雖然郡主一向是知輕重之人,但不是說情愛之事慣會將姑娘們都變成傻子嗎?

梨響糾結了片刻,覺得她還是應該開這個口。她靠近了成玉,一邊觀察她的神色,一邊踟踟躕躕:“有件事朱槿忘了囑咐郡主……”

成玉轉過頭來看著她。

梨響吞吞吐吐:“鏡中那些軍情,郡主……看便看了吧,最好不要透露給凡人們啊,”說著定了定神,“因天機不可擾亂,若擾亂天機,後果非朱槿、姚黃他們三個區區花妖能承受,”看成玉愣了愣,立刻道,“當然我知道郡主向來是知輕重的,我隻是……”

成玉明了似的笑了笑:“我知道,你是怕我忍不住幫他。”

“你不用擔心。”她說。

梨響看到她的嘴角勾出了一個嘲諷的弧度。成玉不常做出那樣的表情,因此一旦做出,便格外令人驚訝。那是個笑,卻是個嘲諷的笑:“他用不著我幫他什麼。”她淡淡道。

梨響狐疑地點了點頭,又疑心是自己看錯了,想了想,自顧自地安慰她:“連姚黃都說連將軍他厲害,那他就一定很厲害了。姚黃主天下國運,當世名將他也沒幾人能看得上。所以即便不用郡主擾亂天機幫連將軍,他也一定不會有事,郡主不用擔心。”

少女聽到她如此言語,微微偏頭,似乎失神了一會兒,良久,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是啊。”她很讚同似的,然後有些意興闌珊地望向遠處街景,過了一會兒,她輕聲道,“他也用不著我幫他什麼,天下有什麼能難得住他呢。”她微垂了眼睫,又笑了笑,“我一個凡人,從前種種,不自量力罷了。”停在嘴角的那個笑有些輕軟,還有些嬌,是很好看的,但她的眼睛裏卻一片清明,沒有溫度。

梨響心中咯噔一聲,隱約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太對,一時卻也不知道不對的是什麼。

正如成玉所料,麵對熙朝二十二萬大軍固守的淼都防線,北衛打的是趁大熙的軍械補給到達之前密集強攻,以求快速攻破此道防線的主意。北衛信心十足,原以為大熙頂多能撐三日,卻不想第四日了也不見守衛防線的軍士們有彈盡糧絕之態,反倒是他們自己在第五日因後方補給不力而不得不停戰休整。而在次日,自貴丹戰場撤回的十萬兵馬也到達了淼都,讓北衛衝破淼都防線的算盤落了空,這一場大戰終於進入了雙方勢均力敵的對峙階段。

前線雙方對峙的第三日,平安城中成玉被皇帝召進了宮。

得知皇帝傳召成玉,紫優曇如遭雷擊,心都揪了起來,因為在將十花樓的銅鏡拍成個卷兒,被姚黃打了之後,他覺得這次的確是他沒理。他是個有想法的妖,反思之下覺得自己應該彌補,就跑去皇宮裏將那麵大家都很喜愛的一人高的銅鏡給姚黃偷了回來。

宦侍來傳成玉,紫優曇第一反應是宮裏發現銅鏡失竊,皇帝將這事算在了成玉頭上,召她入宮是要罰她。他說什麼也不願讓成玉替他受過,非要跟著她一起去宮裏自首。姚黃看紫優曇傻得愁人,告訴他區區一麵銅鏡,就算被發現失竊了,這事也不歸皇帝親自管,畢竟一個皇帝一天事也還挺多的。

紫優曇將信將疑,找朱槿求證,但朱槿卻像沒有聽到他的發問似的,隻出神地看著換好衣裳出來的成玉,眉間有些憂慮。

直到成玉坐上馬車離開,朱槿依然蹙著眉,良久,他歎息了一聲:“這一日終於還是來了。”

一旁的姚黃怔了怔:“你說的是……”

朱槿目視著消失在街道盡頭的馬車,苦笑道:“她的第三個劫數。”

成玉的第三個劫數,是情劫,應的是遠嫁和親。

姚黃看著朱槿,慢慢皺起了眉頭:“我總覺得這一世,你心裏存了許多事。”

朱槿淡淡一笑:“你是說關於郡主的這三劫?”

姚黃沉默不語,忽然道:“其實從很早以前我就有些奇怪,你似乎一直在躲著一個人。”

朱槿挑眉,有些好奇似的看向姚黃:“哦?我在躲著誰?”

姚黃看著他:“連大將軍。”

便見朱槿愣了一愣。

“我說對了是嗎?”姚黃凝著眉頭沉吟,“說來這位大將軍和天君幼子同名,所以該不會他便是……”

朱槿笑了,那笑容有些感佩,又有些無奈似的:“你猜對了,他確實便是那位水神。這一世,這凡間很熱鬧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