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這話,季明楓站起身來,抬指輕輕碰觸了一下半空的水鏡,便見鏡中迷霧散開,出現了一片雪林。成玉認得,那是大將軍府。如今冰雪滿枝秋色不複的雪林正是此前她曾闖過的楓葉林。隆冬時節,退去紅葉掛枝的璀璨,唯餘嶙峋的枝幹被冰雪裹覆住,蔓生出一種幽玄之感。

便在這片處處透著幽玄之意的冰天雪地中,成玉看見了久違的連宋,還有國師和煙瀾。

成玉定定地望著那鏡麵。

是日雪霽,是個晴天,雪林中有一白玉桌,連三同國師正對坐弈棋。煙瀾身著一襲白狐狸毛鑲邊的鵝黃纏枝蓮披風,陪坐在連宋一側。鵝黃色襯得她皮膚白潤,精氣神也好。煙瀾右側搭了個臨時的小石台,方便她煮茶。石台上茶煙嫋嫋,煙瀾提壺分茶,分好茶後,小心地端起一隻盛滿茶湯的白釉盞遞給連宋。連宋接過一飲,將空杯重放回煙瀾手中。他的目光一直凝在棋桌之上,未曾抬頭,但一人還杯,一人接杯,還杯的動作熟練,接杯的動作流暢,就像煙瀾為他遞茶已遞了千百次,而他還杯也還了千百次,才能有這樣的默契。

不多時,天步出現在了鏡麵中,打破了這一幕無聲的靜畫。天步凝眉上前,輕聲相稟,說琳琅閣的花非霧前來求見,道有關郡主之事想同殿下商議。

水鏡之前,成玉用力地握了一下自己的右手,一瞬不瞬地緊盯著連三,似乎想要看透他的每一絲表情變化。

但三殿下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手中拈著一粒白子,似在思考著棋路,口中淡然地吩咐天步:“不見,讓她回吧。”

煙瀾淋壺的動作一頓,唇邊勾起了一抹淺淡的笑意。

天步恭敬道是,退了下去。連宋手中的白子在此時落下,將國師的大龍一步斬殺。棋桌之上,黑子頹勢如山傾,國師將手中的棋子一扔,直抱怨:“不下了不下了,今日運道不好,總輸給殿下,再下也沒意思,還是等改日運道好了再來同殿下討教。”說著便要起身。

煙瀾含笑相留:“不下棋,國師也可在此賞賞雪景,方才我在小廚房燉了湯,正讓婢子們守著,再一刻鍾便能喝了。”

國師挑了挑眉:“公主這湯可不是燉給臣喝的,豈知公主此時是真心留人還是假意留人,臣若果真留下來喝了湯,說不定公主倒要氣臣沒眼色了,臣便不討這個嫌了。”

煙瀾紅了臉,佯惱:“國師大人何必打趣煙瀾。”眼風含羞地瞟向了身旁的連三。

成玉不願再看。原來他真的不在意她,她的離開在他的心湖裏連一絲漣漪也沒有激起。她猛地閉上了眼睛,四肢冰涼生寒。可偏又忍不住,即便如此,也想要知道更多,終於,她還是睜開了眼,水鏡中已變換了場景,卻是在將軍府外。

鏡中,國師正踱步自將軍府出來,一眼看到等在門口的花非霧,躊躇了片刻後,主動上前詢問:“你便是那琳琅閣的花非霧?”得小花點頭,國師歎息了一聲看著她,“將軍說了不見你,你怎麼還在這裏呢?”

小花手上拎著一個小包裹,將一身道袍的國師打量了片刻,有些踟躕地問:“尊駕便是將軍的好友國師大人嗎?”小花這一輩子的謹慎都用在了此刻,見國師頷首,方卸下戒備,但仍是斟酌了又斟酌,斟酌出一篇話來:“奴是郡主的一個朋友,郡主前去烏儺素和親,奴實在不放心,想著將軍同郡主交情不錯,想求將軍幫忙想想辦法,看能否讓郡主回來。可奴在此等了許久,將軍也不見奴,不知……”

國師打斷了她的話:“看來郡主和大將軍之間的事,你也知道。”

小花這一輩子的敏銳也都用在了此刻,隻呆了一瞬,便立刻反應了過來,她輕輕地“啊”了一聲,半掩檀口:“原來國師大人也知道嗎?”

國師“嗯”了一聲:“我同郡主亦是朋友。”抬眼向小花,好言相勸道,“不過你不必等在這裏空耗辰光了,回去吧,將軍他不會見你的。他已經做了選擇,從此和郡主便是橋歸橋路歸路了,郡主的事,他不會插手的。”

小花怔住,喃喃道:“為什麼?可他……他不是喜歡我們郡主的嗎?”

國師歎了口氣:“我曾親自問過將軍這事,他說……”

小花急道:“他說什麼?”

國師沉默了片刻:“將軍他說,”口吻有些憐憫,“他說他也許並沒有那麼喜歡郡主。郡主嫁給敏達也好,嫁給誰都好,是她的命數,他不便相擾。”

小花不可置信地愣在那裏,手裏的小包裹摔在了地上,包裹散開,露出一個香囊、幾頁經書。國師俯身將散開的包裹收拾好,撿起來,重新遞給小花,而後搖了搖頭,歎著氣離開了。

迷霧緩緩聚攏,遮擋住鏡中畫麵,一片銀光閃過,水鏡漸漸隱去。

成玉怔怔地坐在石床上。

季明楓收了水鏡,回到她的身邊。“我沒有騙你。”他說。

沒頭沒尾的五個字,但季明楓說的是什麼,成玉卻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是,水鏡裏的一切,都是千裏之外平安城中真實發生過的事,並非他做出來誆騙糊弄她的幻影。

“我知道你沒有騙我。你不會騙人。”她回答他,聲音啞得厲害。話剛出口,便有兩滴淚沿著眼尾落下。她察覺到了,像是覺得丟臉,立刻伸手抹掉了那兩滴淚。但淚水卻不受控製,抹之不盡。雙手盡是淚澤,她皺了皺眉,放棄了。抬眼時瞧見季明楓擔憂的目光,她靜了一瞬,而後,主動開了口。

“其實我一直不甘心。”她輕聲,“那時候,皇兄欲令我和親,我那樣痛快就答應了,也是想看看他的反應。在心底最深處,我始終不相信他隻是將我當作一個消遣,一直固執地認為,我於他是不同的。”淚水不斷地自她眼角溢出,那樣多的淚水,是傷心欲絕才會有的模樣,但她的聲音卻十分平靜,“我想看到他得知我將遠嫁後的反應,我希望他難過、後悔,”像拿著一把刀,插進靈魂最深處,她冷靜地剖析自我,哪怕這剖析帶著削骨剜肉之痛,“煙瀾說他沒有那麼喜歡我,我很難受,我就想要幹點什麼,讓他也難受。可是,原來我真的很可笑啊。”說到自己可笑時,她的嘴角微微揚了一下,像是果真覺得自己可笑,忍不住自嘲。

季明楓看著她故作平靜的臉,想要拭掉她的淚,想要抹平她唇角上揚的那一點弧,還想要告訴她,她並不可笑。可在他有所動作之前,她已閉上了眼,將臉偏向了石床裏側。

“原來,”她繼續道,“他真的沒有那麼喜歡我。我嫁給誰都好,他都不在乎,可以輕鬆地說出,那都是我的命數。”聲音終於不複平靜,染上了一點哭腔,隻是一點點,像是拚命壓抑了,卻壓抑不住,因此不得已漏出一點傷心來。“今天我終於明白了,這世間,唯一於他不同的女子,是長依。為她,他可以散修為,可以來凡世。他舍不得長依受一點委屈,半點傷害,那才是對心上人的樣子。我,真的隻是個消遣。”眼角的淚益發洶湧,她抬起右手徒勞地遮住流淚的眼,“我終於明白了這一點,可以死心了。”

洞中靜極。季明楓看著無聲而哭的成玉,看著眼淚自她纖柔的掌下溢出,滑過臉頰,彙聚在她小巧精致的下頦,然後承受不住地墜下來,染濕衣襟。

今夜,是他逼著她麵對現實,她的死心正是他想要的結果,可看著這些眼淚,他卻開始後悔。那些淚墜落在她的衣襟上,就像墜落在他的心頭,一點一滴,亦讓他疼痛。良久,他動了動,扳過了她向內而泣的身子,拿開了她覆在眼上的手。他認真地看著她,輕聲給她支撐和安撫:“這裏隻有我和你,沒有人會笑話你,阿玉,別壓抑自己,哭出來會好受一些。”

她靜了會兒,睜開了眼,她看著他,平靜落淚的雙眼漸漸泛紅,睫毛也開始輕顫起來,而後,喉嚨裏終於發出了小小的抽泣聲。他試探著伸出手,輕拍她的背:“哭吧,哭出來就沒事了。”

也許是聽信了他的蠱惑,抽泣聲漸大,她終於忍不住大哭起來。那哭聲悲鬱,傷人肺腑,響在這絳月的夜裏,有一種難言的痛。

季明楓聽得難受,沒能忍住,握著她瘦弱的肩,輕而緩地將她摟進了懷中。她哭得傷心且專心,沒有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