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冬常下雪,並不常下雨。這還是天步隨三殿下回到平安城後遇到的第一場夜雨。
長夜飛雪,自有它的靜美,然冬夜的雨,淅淅瀝瀝,落地生寒,卻無所謂美不美,隻令人覺得煩憂罷了。
天步候在外間,透過茶色的水晶簾朝裏看,見三殿下靠坐在一張曲足案旁,那案上已橫七豎八排布了七八隻空酒壺,天步不禁更憂慮了。
今晨,照慣例,三殿下領著煙瀾公主去小江東樓喝茶。趁著三殿下有事下樓,煙瀾找她說了會兒話。煙瀾問她,這些時日,私下裏三殿下可曾再提起過紅玉郡主?天步自然搖頭。煙瀾有些歡欣,但興許也知道此時歡欣不合時宜,唇一抿,壓平了微勾的嘴角,細思一番後,又試探地同她道:“先時見殿下畫紅玉的那幅畫,我還道殿下或許對紅玉……可如今殿下歸京,知紅玉去國遠嫁,卻並沒有什麼反應,可見我之前是想岔了。不管紅玉如何想殿下,”說到這裏,語聲略帶嘲意,“可殿下對她卻是沒什麼心思的,從前與她那些,也隻是消遣時光罷了,你說對嗎?”
天步自幼服侍連宋,能在挑剔且難搞的三殿下跟前一聽用就是兩萬年,說明她不是個一般的仙,論知進退和懂分寸,唯太晨宮中東華帝君跟前的重霖仙官能將天步壓一頭。這樣的天步,自然明白煙瀾的那些小小心機和小小試探,故而隻是溫和地笑了笑:“公主問奴婢殿下的心思,殿下的心思,奴婢並不敢妄自揣測。”
未從她這裏得到連三確然對成玉無意的保證,煙瀾有些失望,靜了一瞬後,輕聲自語:“烏儺素苦寒艱辛,早前去往彼地和親的公主們俱是芳年早逝,踏上西去之路,基本上已等於送了半條命。紅玉西去,殿下若想將她換回來,自會有辦法。想當年長依身死鎖妖塔,殿下散掉半身修為,也要保她一命,可如今,卻任紅玉去和親了,說明紅玉還是沒有辦法和長依相比。”說完這篇話,她還想了會兒,大約覺得自己分析得很有道理,麵上容色重又好轉回來。
可當真是如此嗎?
此刻站在外間守著扶案醉飲的三殿下的天步,卻不這麼認為。
她沒有騙煙瀾,私下裏,連三的確從沒提起過成玉。初回平安城的那一段時日,甚至連她都以為,三殿下從前待郡主的不同,都是她的幻覺。但半月之前,一個偶然的機緣下,她才發現自回京後,三殿下竟然夜夜都無法安睡,幾乎每一夜,都是在房中枯坐到天明。當然她無法肯定三殿下夜夜失眠一定是為了成玉,可若不是為了成玉,她也想不出他還能是為了誰。
失眠的夜裏,三殿下並沒有主動要過酒,酒是天步自作主張送過去的。酒能解憂。她的初衷是希望三殿下能以酒釋憂,憂愁釋了,便能入眠了。可誰知道一開了飲酒的口子,三殿下便一發不可收拾,夜夜十壺酒,直要喝到大醉才算完。醉了他也不睡,反要出門,且不讓人跟著。天步也不知道三殿下每夜都去了何處,料想應該不遠,因為第二日一大早他總能回來。似乎太陽升起時,他就正常了,便又是那個淡然的、疏冷的、似乎並不將成玉的離京放在心上的三殿下了。
子夜已過。天步又覷了眼室內,見那曲足案上又多了兩隻空酒壺,料想時間差不多了。下一刻,果見三殿下撩簾而出,天步趕緊將手裏的油紙傘遞過去:“殿下帶把傘吧,今夜有雨,恐淋著您。”
三殿下卻似沒聽到般,也沒接傘,徑直從她身邊走了過去。天步試著跟上去再次遞傘,卻分明聽三殿下冷冷道:“不準跟來。”
天步抱著傘站在廊簷下,看著步入雨中的三殿下的背影,長長地歎了口氣。
五更。
連三自睡夢中醒來,隻聞窗外冷雨聲聲。房中一片漆黑,他在黑暗之中茫然了一陣,微一抬手,房中便有光亮起。妝台梨鏡,青燈玉屏,芙蓉繡帳,次第入眼。是女子的閨房。十花樓中成玉的閨房。他又來到了這裏。
三殿下失神了片刻。
喝醉的人是沒有辦法欺騙自己的,無論白日裏如何壓抑自己,一旦入夜,萬籟俱寂之時,所有關於成玉的情思便無所遁形。自第一夜大醉後在十花樓中她的繡床上醒來,他便明白了一件事,他其實比他想象的還要喜歡她得多,否則夜夜失眠的他,怎會隻在躺於十花樓中她的繡床上時方能得到片刻安眠?
但這又如何呢?
他探索過她的魂體多次,得出的結論都一樣:她隻是個凡人。就因了他對她的喜愛,他便要誘一個凡人愛上自己,然後讓彼此都走上萬劫不複的前路嗎?他不能。不是不敢,不想,不願,而是不能。
就讓她做一個凡人好了。做一個世世輪回的凡人,固然也會有種種磨難,但比起仙凡相戀她需要承受的苦痛和劫難,為凡人的磨難,著實算不得什麼。他們就當從沒有認識過好了。
三殿下緩緩地坐起來,揉了揉額角,覺著是時候離開了。然,就在他起身的一刹那,方才於安眠中偶得的一夢忽然自腦海中掠過。他又停下了腳步。
其實是個沒什麼邏輯,也沒什麼道理的夢境。
夢裏,他和成玉並沒有鬧到現今這地步。她依然很是依賴他。大敗北衛率軍還朝後,他第一時間趕來十花樓看她,侍女卻不知為何將他帶到了她的閨房中。他便站在她的繡床前等她,就如此時他站在此處。
彼時,他站在這裏,很快便聽到了她的腳步聲,噌噌噌地落在木地板上,像是一頭小鹿輕靈地奔在山間。接著,門被一把推開了,她亭亭地立在門口,大約是跑得急了,還在輕輕地喘著氣。
他望進她的眼中,看到她的眼裏仿似落了星星。下一刻,她已經撲進了他的懷裏,像一頭小老虎似的。他因毫無準備,被她撲得倒退兩步,坐在了繡床邊沿。她一點都沒有覺得不好意思,反倒咯咯地笑了兩聲。
然後,她停了笑,雙臂愛嬌地圈住他的脖子,頭埋在他的右肩上,聲音軟軟地朝他撒嬌:“連三哥哥你怎麼去了那麼久,而且也沒有書信回來,我因為擔心,特地住進了宮裏,就為了從皇兄那裏打探一點你的消息。住在宮裏真的好悶,我又好想你。”
言語幼稚,然一字一句,飽含眷戀,令他的心軟作一團。他柔聲回她:“是我不好,下次出遠門,一定日日給阿玉書信。”
但即便他這樣保證了,她也並不滿足,離開他一點,站直了,低頭看著他,不高興地抿著嘴。
他圈住她的腰,將她拉近:“怎麼了?”
她微揚起小下巴,大約是想做個傲慢的姿態,卻又想看到他的臉,就垂了眼睫。表情矛盾,卻顯得很是可愛。
她抱怨:“我都說了很想你了,你為什麼不回答你也很想我?”她狐疑地蹙眉,“難道連三哥哥出門這麼久,竟一點都不想我嗎?”三分刁,七分嬌。
他被她逗樂,捏了下她的鼻子:“你說呢?”
她一本正經:“要你說出來才可以。”嬌嬌地催促他,“你快說啊。”
“嗯,很想阿玉。”他回答她。
她有些滿意了,唇角勾了勾:“那我們很要好對不對?”
他當然點頭:“嗯。”
她終於徹底滿意了,又高興起來,重新圈住了他的脖子,還愛嬌地蹭了蹭他的臉:“那我們既然這麼要好,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秘密?”
她的頭仍擱在他的右肩上,嘴唇貼住了他的右耳,如蘭的氣息將他的耳郭熏得燥熱。
“那夜,連三哥哥在溫泉池裏親了我,是因為喜歡我吧?”低軟的嗓音響在他的耳畔,他整個人立刻僵了。她卻軟得像是一株藤蔓,抑或一泓細流,更緊更密地貼在了他的身上。她的嗓子越發低,越發軟,簡直是氣音了,撩撥著他的耳:“我也喜歡連三哥哥,好喜歡好喜歡。”
那一刹那,他的腦中似有煙花炸開,控製不住力道,猛地摟緊了她:“你說什麼?”
她沒有掙紮,輕輕地笑了聲,在他的耳畔再次低語:“我說我喜歡連三哥哥,想做你的新娘。”語聲天真調皮,語意飽含引誘。
“阿玉,”他靜了許久,才能艱澀地回她,“這種事,不能開玩笑的。”他極力地控製住了那一瞬間的情緒,將她鬆開了一點,想要看清她的表情,弄明白她到底是認真的,抑或隻是在戲弄人。
就在那個時候,他醒了。
一個簡單的夢境,扯掉了最後一塊遮羞布,其下被掩住的,是他對她的愛念和欲念,是他在內心深處對她最真實的想望。
理智上他十分明白,她最好永遠也不要喜歡上自己。可當醉後、夢中,這種理智不在的蠻荒時刻,他卻沒有一瞬不在渴望著她能喜歡他,能愛上他。他對她有極為隱秘的渴望,他渴望她能和自己永世糾纏,哪怕萬劫不複。驕矜的水神,其實從來都很自我,想要什麼,總要得到,也總能得到,從沒有嚐試過這樣地去壓抑、克製本心所求。他不能再想她了,否則,他不知道自己的理智還能支撐得了多久。
雨停了。啟明星遙遙在望。
國師站在十花樓的第九層,肅色叩響了麵前的門扉。過了會兒,房中方有動靜,門吱呀一聲打開,現出白衣青年頎長的身影來。國師蒙了一下:“三殿下?!”
連三看著攜了一身寒氣的國師,不明顯地皺了皺眉:“你在這裏做什麼?”
國師吃驚了一瞬,也顧不得琢磨連三為何會在此處,上前一步,急急相告:“殿下,郡主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