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宋一震。

成玉繼續道:“所以我有些困惑,明明將軍初回平安城,聽聞我遠嫁的消息時,並沒有任何觸動,此時卻為何會來尋我,且還說出不能容我遠嫁的話呢?”她用那杏子般的眼眸望住他,那眸子仍是可喜的水潤,像時刻含著汪清泉,此時卻是清泉無紋。

為何如此,這是一時半刻無法解釋清楚的一樁事,可為何她會知曉他那些言不由衷之語,而後更深地誤會他,瞬息之間他便明白了:“那些話,是季明楓告訴你的,是嗎?”

她移開了視線。夜幕已臨,是該安營的時候了,幸而附近便有一小片綠洲。李將軍正指揮著兵丁紮寨生火,季明楓亦站在那一處,卻遊離於忙碌的眾人外,麵向他們這一處,似乎正在看著她。

成玉再次收回了視線,她搖了搖頭:“與他人無關,是我親眼所見。那時得知我和親,將軍其實並無不舍,小花不欲我遠嫁,想請將軍幫忙,將軍卻連一麵也不願見她。”說到此處,她停了一停,忽地斂眸,自嘲一笑,“也是,若要將我換回,隻能派十九皇姐前去,才能遂烏儺素之願。十九皇姐乃將軍的掌中寶,將軍自不會令她遠嫁。既然沒有換回我的辦法,不見小花也是應該。”

若兩人再無相見之機,這些話她一輩子都不會說出來。他的狠心令她生痛、生怨,一月不到的時間,著實不足以令那些傷痕痊愈。她拚盡全力想平靜地麵對他,可心中痛未滅,言語間難免怨懟。似是察覺了自己言語中的怨憤之意,她立刻住了口,聲音重變得古井般枯寂沉靜:“在我和十九皇姐之間,將軍早已做出了選擇,此時卻又來尋我,將軍是什麼意思,我很糊塗。”

這些話,她說得越是平靜,越是刺心。話罷她便斂了眸,因此沒有看到青年臉上的痛意,隻聽到良久之後,青年出聲道:“你說我做了選擇,的確,我曾做過一個如今令我後悔萬分的選擇,但這選擇卻與煙瀾無關。阿玉,你不必如此在意煙瀾,我們之間的事,和她沒有關係……”

“是的,我們之間的事同十九皇姐沒有關係。”少女突然抬起頭來打斷了他,嘴唇顫了顫,像要勾出一個笑,卻終究失敗了,她就含著那個失敗的笑,輕聲道,“我很明白,所以你放心,我必不會因此而記恨皇姐。”她頓了頓,“如將軍所言,和親是我的命數,我已接受了這命數,將軍請回吧。”

連宋直覺成玉是又誤解了什麼。向來穎悟絕倫的水神,這一刻,麵對眼前將真心深深藏起的心上人,卻驟然失去了抽絲剝繭分析的能力。他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唯一能確定的是,他今日對她說的話,她一句都不曾相信。

他看著她,直看到她不能承受地移開了目光,才疲憊地開口:“為什麼就不能相信我呢?”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那微啞的語聲裏竟含了一絲委屈。

成玉靜了許久。“我是不能相信你。”她輕聲,“叫我怎麼相信你呢。”停了一會兒,她又道。這像是個問句,但顯然她並不需要他的回答。

她注視著不遠處嫋嫋升起的炊煙:“你喜歡長依,為救她不惜散掉半身修為,為了她而入凡,連做大將軍,都是為了保護她的轉世,付出這樣多的心血,這才是喜歡吧。”有風吹過,拂起她的發絲,她抬手將發絲拂至耳後,眼眸中流露出了一絲看透一切的厭倦,“將軍說喜歡我,可為了我,你又做過什麼呢?無論我是生是死,是遠嫁還是失蹤,將軍都不關心的,這,怎麼能說是喜歡呢?”

連宋怔住了。“你原來,是這麼想的。”良久,他說。

他是真的從來沒想過,在她內心深處,竟是這樣定義他,這樣定義長依,這樣定義她自己。飽覽宇內經綸的水神,參透十億娑婆人世,卻參不透意中人的思緒。

他自認對長依無情可言,折半身修為救她,隻為驗證“非空”的存在。他也從不覺得自己的半身修為值個什麼。折修為,救長依,證非空,都不過是漫漫仙途中幾件尚可算作有趣且有意義的事罷了。做,就做了,不做,也無所謂。唯有對成玉,他是思之不得,輾轉反側,執著在心,無法紓解。

在他看來,為成玉而起的貪欲和嗔癡心,比半身修為難得太多,可在凡人看來,他對成玉所做的,的確不及對長依千萬分之一。

“我對長依,不是你想的那樣。”

到最後,他竟隻能說出這句話,他自己也知道這句話有多無力。但她厭世般的麵容和他內心無法忽視的鬱窒之感卻堵得他喉頭生疼,無法說出更多的言語。

然後,他就看到她流淚了。那淚來得突然,就在他那句蒼白的解釋之後。

她依然是不信他的,他無力地想。

“我其實有些恨你。”她安靜地開口。

她在他麵前哭過很多次,她的淚,他是很熟悉的。她傷心得很了會大哭,但傷心得狠了卻不知如何是好時,她的淚從來是很平靜的。

“我自己也知道,其實我沒有理由恨你。你曾經告誡過我,讓我離你遠些,是我不願聽,所以落到這個地步,是我的錯。但我卻忍不住恨你。”她歎息了一聲,說著恨他的決絕話語,但轉過頭來看著他時,卻眼尾緋紅,分明是一副柔軟可欺的模樣,但她的拒絕又是那樣堅定,“將軍,我這一生,其實都不想再見到你。”她說。

似有一盆雪水當頭潑下,涼意直入心底。連宋僵在了那裏。

她令他憐,亦令他痛。

從前總以為她隻是個嬌嬌小兒,不識情字,因此當用那些風刀霜劍般冰冷殘酷的言語斬斷二人緣線時,他並不覺會傷她多深,隻以為她懂得什麼呢,痛的人唯有他而已。可如今才知,他究竟傷她多深。他不能怪她受傷後築起利甲保護自己,不能怪她不信他,更不能怪她一生都不想再見到自己。

在說完了那些話之後,成玉便轉身背對了他,再次出口:“所以,將軍,請回吧。”

天地都靜,連宋隻感到渾身冰冷。那冷意極尖銳,迫得他無力以對,如同置身於北海海底那懲罰罪人的萬裏冰域。

送親的駝隊一路向西而去,按照輿圖,再行兩日便能到達被譽為沙漠之心的翡翠泊。翡翠泊後坐落著一片廣袤的戈壁。靜謐的桑柔河自高原而下,繞流過沉默的戈壁灘,而在桑柔河的盡頭,便是大熙與烏儺素的國界所在。

國師一手牽著駱駝一手拎著張地圖看了半天,不解地同走在他身旁的天步搭話:“天步姑娘你伺候殿下多年,應該對殿下很是了解吧。”

天步謙虛道:“不敢當。”

國師沒有理會天步到底敢當不敢當,自顧自繼續:“依你看,殿下如今這到底是個什麼情況啊?”國師歎了口氣,“既然終歸是舍不得郡主,那上天入地好不容易把人給找著了,難道不該立刻將她給帶回去嗎?可殿下倒好,隻這麼一路跟著,再跟個七八日,咱們就能親自把郡主送嫁到那敏達王子手中了。”話到此處,國師突發奇想,“該不會……殿下是真這麼打算的吧。想著既然他與郡主無緣,那不如讓他親手把她交托到一個可信靠的人手中,她下半輩子穩妥了,他也就心安了什麼的……”

連、成二人情緣糾結難解,國師方外之人,不識情字,但他講義氣,也渴望有足夠的情感知識儲備,可以助他在關鍵時刻開解友人,因此這些時日埋頭苦讀了不少情天孽海的話本子。看他現在思考事情的腦回路,就知道神功已有小成。

天步正兒八經考慮了一下國師這個推論的可能性,嚴謹地搖了搖頭:“不,我覺得不至於。”她給出了一個很理性的論據,“殿下並不是這樣舍己為人的神。”

這個論據太有分量,國師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天步沉吟了一番,又道:“郡主還在生殿下的氣,這種情況下,直接將郡主帶回去,實乃火上澆油,我估計,殿下可能是在等著郡主消氣吧。”

國師想了想,點頭:“也是。”

天步當然不知成玉並非是在賭氣,也不知郡主和她家殿下那場分別了近四月之後的再次相見並不從容。非但不從容,還飽含著近乎決裂的悲苦和沉重。畢竟,在連宋尋到成玉後的第三日,她同國師才領著一個拖油瓶一樣的煙瀾一路找過來。她根本不知二人之間發生了什麼。

是了,他們將煙瀾也帶了過來,此舉著實不明智。但無意中從國師處聽到連宋拆天揭地地尋找成玉的消息後,煙瀾震驚之餘,以死相脅,非跟來不可。國師受不住她那種一哭二鬧三上吊的鬧法,隻好從之。

此時煙瀾便坐在國師所牽的那頭駱駝上,巴掌大的臉陷在防風的兜帽中,神色晦暗,忍不住插進國師和天步的交談:“紅玉她差點在洪水中失蹤,殿下尋她,應是為了確定她平安吧。終歸也是有幾分交情的,殿下不忍,乃人之常情。至於國師大人所說的什麼有緣無緣,舍得不舍得,”她輕輕咬了咬唇,“我看卻都是沒影蹤的事,國師大人自己胡亂想的罷了。”

國師不以為然,卻也沒有反駁,他這一陣也是被煙瀾折騰怕了,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淺淺一笑:“公主說得是。公主說是如此,那便是如此吧。”

天步側頭看了煙瀾一眼。

天步的動作很微小,因此煙瀾沒有發現,她大概也聽出了國師的敷衍,麵色有些尷尬,沒有再嚐試說什麼,唯那雙水潤的眼,牢牢注視著前麵連三的背影。

天步偶爾會有點疑惑,明明長依是那樣有趣的人,看長依永遠如同霧裏看花似的難以看清。但長依轉世的煙瀾,偏這樣簡單。她也不像是白紙那樣純淨,或許更像是一汪活水,也算不上多麼澄澈,但好的壞的,卻都能讓人一覽無餘。譬如此番她不顧一切也要跟來這裏,善解人意的天步就很能領悟她的意思,不過是因她害怕連三果真對成玉動了真情,一心想要阻止連三將成玉帶回平安城罷了。

天步不太看得上煙瀾這些小心思,覺得她這樣既無用,也沒意思。

兩日後,到了翡翠泊。送親隊在湖口的三角洲處安下了營寨,天步他們則在營地數丈之外安頓了下來。

國師最近話本子看多了,入戲甚深,悲憐世間有太多癡情兒女緣慳命蹇,連帶著也很同情連宋和成玉。加之見三殿下似乎也想開了,一副世間規則皆不在我心的無悔模樣,國師更誓要撮合二人,覺得人神相戀,雖然困難重重且為天地不容,但正因如此才淒美動人嘛,是很值得相幫的一件事了,就挺興衝衝地天天給天步出主意,手把手教她如何當一個三殿下感情路上的好助攻。

國師是這麼和天步分享心得的:“有個話本叫《西廂記》的,不知道天步姑娘你有沒有看過。《西廂記》裏的秀才張生和小姐崔鶯鶯鬧矛盾了,就是靠崔鶯鶯身邊的丫鬟紅娘從中說合。為今之計,我看天步姑娘你也不妨效法那紅娘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