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步當然沒有看過《西廂記》,她也不認識什麼張生和崔鶯鶯。她對國師的話半信半疑,但天步從來是個急主人所急的忠仆,看連三因和成玉鬧僵了,整日鬱窒不樂,自然也想幫主人解憂。她就謹慎地把《西廂記》找出來認真地研讀了一遍,看完之後,驚覺國師的鬼話居然有幾分道理,她效法紅娘去說合說不定還的確是個令連、成二人破冰的好法子。

天步沉吟一番,徑直去了成玉的營帳。

天步本以為成玉既惱了連宋,那必然也惱她,求見成玉應該不大容易。沒想到並未遇到什麼刁難,很快就被她身邊那個梨妖侍女領進了帳中。

大漠飛雪不斷,帳中卻很暖。少女像是剛浴過身,水紅色中衣外,一件白底織金貂毛大氅斜披於肩。她側靠著一張紅木憑幾,倚坐於雪白的羊毛毯上,螓首低垂,親自給天步斟了一碗酪漿茶。

跪坐在一旁的梨響將茶捧給天步。

天步喝了一口,味道很怪,她不太明顯地皺了皺眉,正琢磨著如何同成玉提起連宋,少女倒先開了口:“聽說疊木關以西的住民沒有飲茶的習慣,大家都是飲酪漿,我不太喜歡酪漿,前幾天趁著他們煮漿時,偷偷添了濃茶進去。這種以茶改良後的漿我喝著覺得還可以,倒是沒有純漿那麼難以下咽了,天步姐姐覺著怎麼樣?”

成玉仍稱她為姐姐,態度自然地同她閑談,就像她們還在平安城。但天步立刻就辨出了差別。平安城中的玉小公子純稚可親,同誰都能相處得好,可此時坐在她麵前的紅玉郡主,卻自帶一股拒人千裏的疏冷之意,猶如瑤池之花,不可攀折。

終歸是物非人也非了。

天步斟酌了一下,答非所問地向成玉道:“郡主既不喜酪漿,又何必勉強自己。雖說添了茶味,但酪漿便是酪漿,終究不如茶湯可口。”

成玉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入鄉便要隨俗,總是要習慣的。”

天步靜了靜:“不知道郡主想過沒有,或許您可以不用入鄉的。不入鄉,自然就不需要隨俗。”她佯作自然地將話題引向正軌,輕咳了一聲,“關於郡主和親之事,我想公子處必定已有了一個萬全之策……”

成玉打斷了她:“天步姐姐。”她出聲,聲音稍顯突兀,但因輕柔平靜,因此並不令人感到不自在。她溫和地向著天步笑了一下:“許久不見,我們還是聊點更有意思的事吧。”

天步愣了一下,她想過成玉可能不太願意同她聊起連宋,但沒想過她會這樣直白地製止自己,那些在心中揣摩了許久的話就這樣被堵在口中。然她二人從前的交情,皆是因連宋而起,此時要繞開她家殿下聊點別的,天步一時也不知從何聊起。

成玉替她解了圍:“說說長依吧。”憑幾上擱著一隻銀壺,鏤空的壺柄上以紅線係了串銀鈴,“長依,她是怎麼樣的?”成玉低頭撥弄著那串銀鈴,在銀鈴的輕響中出聲。

那聲音很輕,因此顯得縹緲,天步有些疑心自己聽岔了:“什麼?”

就見成玉抬起頭來,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過了片刻,她像是突然明白過來似的,很淺淡地笑了一下:“哦,你應該還不知道。”她柔聲解釋,“我從煙瀾處聽說了。大將軍的真實身份也好,煙瀾同長依的關係也好,還有大將軍同長依的淵源,我大概都知道了。”

眼見天步臉上浮出震驚,她覺得有趣似的,再次笑了一下。“那時候長依,”她以手支頤,純然感到好奇似的:“她為什麼沒有和你們的殿下在一起?”

天步終於有些明白,為何從來心軟又好哄的成玉,如今麵對連宋會是這個態度。原來二人之間隔著長依。成玉既是從煙瀾處得知了長依的存在,那天步大概能料到煙瀾都在成玉麵前說了什麼,她不禁有些氣惱,心念電轉間,定神向成玉道:“我不知十九公主曾對郡主說了什麼,但郡主心裏應該知道吧,殿下喜歡您,十九公主她一直看在眼中,因此而嫉恨您也是有的。若她的話令您感到不快了,您大可不必當真,她不過是想離間您和殿下的關係罷了。”

成玉微垂著眼,暖燈映照之下,她的側麵柔和靜美,沒什麼表情,看不出在想什麼。

天步也不知成玉有沒有將她的話聽進去,心裏這樣疑惑著,麵上卻不顯,隻繼續道:“至於殿下為何沒有和長依在一起,自然是因為殿下並不喜歡長依,而長依也不喜歡我們殿下。”停了停,她又補充了句,“九天之神皆知,長依喜歡的是三殿下的兄長二殿下桑籍。”

成玉靜了片刻。“哦,他果然是愛而不得啊。”她依然托腮靠著憑幾,眼睫微垂,說這話時表情沒有任何變化,語氣也很平直,聽不出來是在意還是不在意。

天步卻蒙了,她完全沒搞懂自己到底是哪句話說得欠妥,以至於讓成玉得出了這樣荒謬的結論。“不,”天步覺得自己還可以再補救一下,“郡主你真的誤會我們殿下了,殿下他對長依著實沒有男女之情。所謂助她成仙、照看她,乃至後來救她之類,不過是殿下他……”

但她沒能將解釋的話說完整,成玉突然打斷了她:“你又怎麼知道呢?”是個反問,語氣並不強烈,因此並不顯得迫人。

在這個問句之後,成玉托腮的手放了下來,一直凝於虛空的視線落到了天步臉上。她看了天步好一會兒,然後將視線移開了:“喜歡一個人,其實是很自我的一件事,若有心遮掩,旁人便更難以看透,到底如何,唯有自知罷了。或許有時候,因對那人好已成了一種本能,所以連自己也不知道。”她的聲音和婉,像隻是在就事論事,“譬如我從前就並不知道我喜歡你們殿下,很久之後才明白,原來那竟是喜歡。”話罷她再次撥了一下那係在銀壺手柄上的銀鈴。

天步怔住了,她沒想過記憶中那總是快樂無憂、孩子般純真的半大少女,有一日想事也會這樣深。半晌,她喃喃:“郡主你……是這樣想的嗎……”

連宋和長依之事,她其實從來沒有細思過,她隻是盲信了自己對連三的了解,先入為主地認定了自己的判斷罷了。但就如成玉所說,連宋到底對長依是如何想的,她又怎麼能知道呢?三殿下是真的不喜歡長依嗎?天步不禁也有些恍惚了。

就在天步恍惚發呆之際,成玉再次主動開了口:“或許有些事,的確是煙瀾騙了我,但她是長依的轉世,這總是沒錯的。”她微微抿唇,含著一點不認同,淡聲,“不過我不相信得你們殿下如此高看的長依會是煙瀾那樣。”她停了一下,“長依是怎麼樣的,你和我說說看吧。”

這已是今晚成玉第二次開口讓她談長依,天步想,看來她對長依真的很好奇。

天步其實有些掙紮,不知道該不該和成玉聊長依,但轉念想很多事既然成玉已知道了,那她在她麵前追憶幾句故人應該也無傷大雅,一味回避反倒容易又起誤會。

“長依,她和煙瀾公主長得很不同,比煙瀾公主要更貌美一些。”她想了一會兒,開口道。一邊觀察著成玉的表情,一邊斟酌著言辭:“長依是花主,人也像是一朵霧中花,總是朦朦朧朧的,讓人看不真切;你以為她是這樣,但她其實又是那樣,仿佛有一千麵,是莊肅的九重天上難得趣致的一位女仙。”

看成玉托著腮,仿似聽得很專注,天步娓娓繼續:“長依也聰明,那時候殿下代理花主之職,將她安置在座下。您也知道殿下的,逍遙無羈,許多事都懶得管,因此花主這個職位上的差事,大多都交給了長依擔著。長依能幹,每一樁差事都完成得極出色,所以沒多久,殿下就同掌管仙籍的東華帝君打了招呼,讓出了花主之職,將長依推了上去。長依心好,人也玲瓏,兼之又有才幹,因此當年雖是被破格擢升為花主,但她座下的花神花仙們都很擁戴她。”

回憶到此,天步默了一下:“長依在花主這個職位上兢兢業業了七百二十年,諸神皆對其讚譽有加。”她有些沉重地頓了頓,“原本她是會前途無量的,奈何為情所礙,最後為了成全心上人,不幸魂喪鎖妖塔。”她輕輕歎了口氣,“再之後的事,郡主你便知道了。”

她簡單述完長依的生平,等了一會兒,見成玉沒有回應,不禁抬頭看去。

成玉垂眸沉默著。這是今晚她常有的一個動作,但此刻,那沒有表情的臉卻不像是在思考,而像是走神。帳外寒風呼號,即使以毛氈做門簾也嫌不夠厚實,風尋著縫隙撲進來,燈苗搖搖欲墜,劈啪一聲,爆了個燈花。

成玉的眼睛很緩慢地眨了一下,這時候,她才像是終於回過神來:“聽起來,長依不錯。”她對天步說。想了想,又道:“是個很難得的女仙,配得上他,這很好。”說完這句話後,她笑了一下,笑容沒有持續太久,很快便消失了,麵容空白,裝點著一縷倦色。

天步皺了皺眉。她注意到成玉今日笑了很多,就像她依然還是過去那個溫和的少女,一切都沒有改變。但那些笑都很輕、很淡,且轉瞬即逝,再也尋不出過去的爛漫赤誠。更像是一種保護自己的偽裝。

天步的內心有些複雜。但不等她有更多的感慨,便聽成玉又道:“長依是這樣,才不會讓人意難平。”這句話有些莫可名狀,但天步卻隱約覺得,自己懂了成玉的意思。果然聽她又補充了一句:“複歸的長依,應該不會再那麼死腦筋,希望大將軍能得償所願吧。”

天步抬眼望過去,看著少女那淡漠而美麗的側影,突然記不起曾經的成玉是什麼樣了。依稀記得是活潑勇敢的少女,總是很有朝氣,不怕碰壁,無論在連宋那裏吃了多少次閉門羹,也有執著的勇氣。有時候聰明,有時候又很笨,看不穿連宋是在故意躲她,聽自己說公子不在府中,會有點害羞,又有點赧然地對她說“沒關係我明天繼續來找他”,還會切切地、好好地囑咐她一旦連宋回府一定要派人通傳她。

可那個少女,她那些天真熱切的神色,她的一顰一笑,天步卻忽然記不清了。眼前唯有她如今這副淡漠沉靜的模樣,仿佛很懂事,很通透,又善解人意。

天步覺得有點心酸,又有點可惜。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再說什麼,喝完了一整碗酪漿茶,躊躇了片刻後便告辭離去了。成玉沒有挽留。

回去的途中,天步隱約覺得這次對成玉的拜訪非但沒能幫到三殿下,反而將這樁事搞得更複雜了。她揉了揉額角,想著得立刻去找三殿下請罪。但回到他們那片小營地時,卻並沒有尋到三殿下。

營地裏隻有煙瀾那個叫作青蘿的婢女惶惶地守在帳篷中。婢女顛三倒四稟了半日,天步才知道,就在她前去成玉的營帳時,發生了一件大事。

煙瀾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