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茶醒神,以濃茶入酪漿,因此而製出的酪漿茶在提神醒腦上亦有大用。成玉睡前飲了半杯,半宿不得安眠,因此當昭曦趁夜潛入漆黑的郡主帳時,見到的是一個因失眠而圓睜著雙眼極為清明的成玉。
雙方都愣了一下,還是昭曦率先反應過來,抬手便向成玉的頸側壓去。
成玉擋了一擋:“世子這是做什麼?”語聲中並無驚懼,也無怒意,隻是像很疑惑。
昭曦頓了一下,一邊安撫她:“別怕,帶你去個地方。”一邊趁著成玉不備,右手快速地再次壓上了她的頸側,在耳畔輕輕一碰。成玉來不及說什麼,隻感到耳後一麻,人便暈了過去。
成玉覺得自己應該睡了很久,恢複意識時,她感到有人在有一搭沒一搭地輕觸她的鬢發,手法溫柔,並不令人感到不適,但她心中對這樣親密的接觸感到抗拒,因此強抵住了困頓之感,費力地睜開了眼睛。入眼便是那隻修長勁瘦的手再次落下來,這次撫在了她的額頭上,掌心溫熱,微有粗糲之感。
成玉一驚,猛地推開了那手坐起身來,定了定神,方看清手的主人原來是季明楓,而方才她竟然躺在季明楓的懷中。昏睡前季明楓將她帶走的一幕驀入腦海,成玉快速地看了一眼他們如今所處之地,低聲:“明月,空山,鬆下,溪邊,”八個字概括完周遭之境,她不太明顯地皺了皺眉,“這是什麼地方?”又問,“你……”
她原本是想問你為什麼將我帶來這裏,但腦子裏突然撞進了一個看上去很荒謬但又似乎極有可能的想法,讓她一時噤了聲。不會吧,她神色複雜地看著季明楓,有些猶疑地想。
月色澹蕩,古鬆臥於溪畔,樹冠如同一蓬綠雲,老根之側設了一席。季世子一身玄衣,一膝微曲,坐於席上,神色沉靜,並且從頭到尾,他的神色都那樣沉靜。仿佛成玉突然醒來,發現他對她私自的、隱秘的,而又逾越的親密,皆是在他的計劃之中,他就是在等著她發現。並且,他很清楚成玉想要問他什麼。
所以,他先回答了成玉的第一個問題:“這是自你所在的那處凡世誕生出,卻又獨立於那處凡世的一個小世界,是一個任誰也無法找到的地方。任誰的意思是即使朱槿或者連宋,也沒有辦法找到這裏。”
在成玉麵露震驚之時,他的手指輕輕叩了叩膝:“還想問我為什麼將你帶來這裏,對吧?”他語氣平直地繼續為她解惑,回答她並未問出口他卻已知的第二個問題,“你爺爺睿宗皇帝曾訓示先帝,道成氏王朝南麵天下,不結盟,不納貢,若國有危,將軍當亡於沙場,君主應死於社稷;熙朝的國土之上,王子可以埋骨,公主不可和親。”
話到此處,語聲染上了一絲嘲諷:“睿宗才崩了多少年,成筠便忘了祖訓。如今國也不算有危,將軍並未亡於沙場,君主也還沒有死於社稷,卻已派了郡主前去蠻族和親,滿朝文武居然也沒什麼意見。靠著女人的裙帶安天下,諸位君子倒都很好意思。”
成玉怔了片刻,她方才還以為季明楓將她帶來這裏,該不會是因喜歡上她而終於忍不住搶了親吧。此時方知是誤會了季世子,不由愧怍:“原來世子是急公好義,欲救我出苦海,”季世子適才臧否今上和群臣之語,是有其道理,但她也理解成筠如此選擇的無奈,不禁為其辯駁,“皇兄一向待我不薄,送我和親,並非是皇兄無能,選擇了用女子的裙帶安天下。當日熙衛之爭,君王並未懶政,將軍也並未怠戰,著實是因在那樣複雜的情勢下,結盟烏儺素是最……”
但季明楓卻像很不耐煩聽到她為皇帝說話:“又何必為他們找借口,”他打斷了她,雙眉蹙起,像是並不明白似的看著她,“和親嫁去烏儺素,嫁給那敏達,也並非你所欲,不是嗎?”
季明楓一語罷,兩人間靜了片刻。
遠處傳來山鳥的夜鳴,鬆風自身畔過,成玉撩起被風吹散的鬢發,而後開了口:“我很感激世子你為我考慮這樣多。”她不明顯地笑了一下,“和親……原本的確並非我所欲。誰願意去國離家,遠嫁去一個未知之地呢?”遠望天盡頭濃黑的夜色,“但,彼時皇兄問我意願,我親口答應了。既答應了,這便是我的責任。”
她平和地揣測:“世子將我帶到此處來,李將軍他們無法尋到我,勢必會上報朝廷,而後,皇兄會換上別的公主替代我遠嫁。”很輕地歎了口氣,“世子當知,和親這樁事本身,是無法阻止的。皇宮裏的百來位公主,大都是可憐之人,犧牲她們之中的任何一位來承擔本應由我承擔的命運和責任,我都難以心安。”她看向季明楓,容色安然,“所以世子還是將我送回去吧。”
溪中流水潺潺,清音堪聽。季明楓仍保持著屈膝坐於席上的姿勢,但他抬起了靜在身側的右手置於膝上,徒手把玩著掌中之物,一時沒有言語。手心偶爾透出一點藍光,成玉定睛,才驀然發現,季明楓所把玩的是原本插在她頭上的一支藍寶白玉掩鬢。
她恍了一下神。
季明楓便在此時抬起了頭,他麵無表情地看著她:“其實將你帶來此處,並非因道義,也並非全為了你,所以將你送回去,是不行的。”
成玉還在恍惚中,剛從此境中醒來時那荒謬的念頭再一次劃過她的腦海。“什麼?”她問。
季明楓顯然注意到了她的表情,他定定看了她一陣:“你其實一開始就猜到了吧,阿玉,將你帶來這裏,是因為我喜歡你,不願你去烏儺素和親罷了。說什麼道義,為了你好,不過是因我以為那樣更能說服你。”
他目視著成玉,目光審慎,審慎中含著希冀,很微弱,但也不是完全不會讓人察覺。如此矛盾的目光,就像他雖然料到了成玉早已猜到了他的真實所想,卻還是希望自己料錯了,她其實並不知道,而當她終於明白他的心意時,會動容,會想要回應。
哪怕隻有一絲動容,一刹那想要回應。
他給了她不可謂不長的一段時間,但最後他還是失望了。
她看上去絲毫不吃驚,微微垂了眉眼,像是不知該說什麼,或者不想要說什麼。但兩種反應也沒什麼差別,同樣都是對他的表白毫不期待的意思。
“沒有什麼話好說,是嗎?”季明楓笑了一下,那笑很淡,隻在嘴角短暫停留,像是很無謂,“那我繼續說了。”他淡淡,“既然你和親的心如此堅決,那些冠冕的話你也聽不進去,那我隻好讓你看清現實。”
他的聲音徹底冷了下去,說出的話像是刻意想要使人生懼:“我早就預謀好了這一切,趁著朱槿和連宋不在的時機,將你帶來了此地。這就是我的打算:將你囚在此處,同我共度餘生。自將你成功帶來這裏,我就沒有過哪怕一絲一毫的念頭,要再放你回去。”
月光幽涼,林下隻餘水聲風聲。兩人間著實靜了一陣。
終於,成玉蹙著眉開了口:“你……”似有些躊躇,但看不出害怕,像有什麼重要的話將要出口,在斟酌著言辭。
他料到了她想要說什麼,眉眼不自禁地一沉,自席上站起,幾乎可稱粗暴地打斷了她的斟酌:“你也不必多說什麼。”他生硬道,“我知道你一時半刻無法接受,但很快你就會想通的。”他居高臨下,看似隨意地向她,“既然連敏達都可以嫁,收繼婚那樣的惡習也可以接受,那嫁給我,當然也是可以的,對吧?”
既然從那樣遙遠的過去直到現在,他從來沒有那樣的好運氣能同她以真心換真心,那麼扮演一個純粹的掠奪者,也不是不可以。
果然不出他所料,在聽到這一番言辭後,她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他終歸還是不忍,閉了閉眼,轉身背對著她:“時候不早了,我先去前麵的竹樓休息,你若困了,也去那樓中休息便可。”話罷便要抬步而去。
這一次,她很快叫住了他:“你等等。”聲音並不高。
他頓了一頓,但沒有停步。
她抬高了音量:“世子哥哥,你等等。”
這久違的稱呼令他一震,他沒能再邁動步伐。“你許久沒有這樣叫過我了,”良久,他低聲道,“但是,”他像是有些自嘲地輕笑了一聲,語聲很快恢複了冷漠,“想要以此討好麻痹我,從而說服我,大概是沒用的。”
成玉沒有理會他的嘲諷,“我並不相信,”她自顧自言道,“你像你所說的那樣,不管我怎麼想,也鐵了心要將我囚在此處。若是如此,你那樣聰明而有耐心,完全可以用其他借口欺騙我在這裏住下來,溫水煮青蛙地使我失去想要出去的意願。你完全不用這樣著急地向我道出你的真實想法,便可以達到目的,不是嗎?”
他沒有否認,但也沒有承認,仍背對著她,笑了一聲:“那你說我是為了什麼?”
她輕聲:“從前,你我之間雖有許多誤會,但我卻沒有一刻不曾認為麗川王世子是個光明磊落的大丈夫。你的行為如此矛盾,是因為你從心底裏不願欺騙我。”她停了停,“其實早晚會想通、會被說服的不是我,而是你。”她定定望住他的背影,“我的意願對你,其實很重要,對吧?”
他像是僵住了,沒有說話。
她的眼神清明而篤定,雖未曾得到他的回應,亦繼續道:“也許答應和親時,我有過意氣用事,但越是靠近烏儺素,我便越明白了我所肩負的責任的重大。其實很早以前,我便知道了自己的宿命,喜歡上……”她頓了一下,繞過了那個名字,“那時候,是我最想要從這段既定的命數中掙紮出來的時刻。但最後發現不行,其實也沒有太大的遺憾。”她神色肅然,“如今,想到舍我一人遠嫁,大戰可止,而我在烏儺素一日,大熙的邊境便能安妥一日,我之餘生,竟重要至斯,思之令我心得慰藉,我願意為大熙如此。”她跪了下來,以首觸地,“所以,我求世子哥哥你將我送回去。”
季明楓僵了許久,最後還是轉過了身。他深深看著成玉伏地的倩影,嗓音微啞:“的確,你的意願對我很重要,但我的意願對你,卻不值一提。無論過去還是現在,你真的,從未將我放在心上啊。”
成玉抬起頭來,有些怔然地看著季明楓。他的聲音那樣悲鬱,麵容又是那樣蒼涼,她有些模糊地感覺到,他口中的過去和現在,似乎並不止是兩年前他們在麗川結緣至今,而是更廣闊、更蒼茫,也更孤寂的時間,所以他才會是這樣的語聲和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