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楓蹲下了身,與她平視,那張臉英俊淡漠,眼眶卻紅了:“你真的很無情,你知道嗎?”
成玉感到心酸,她被那盤繞於心的酸楚之感所攫住,看著他失望的臉、泛紅的眼眶、緊抿的嘴唇,不自禁地伸手拉住了他的一點衣袖:“我……”她覺得他是傷心了,想要說出一點安慰的話,一時卻不知該說什麼。似乎這個時候,不遂他的意,那就說什麼都顯得無情,可她是無法遂他之意的。
季明楓垂眸看著握住他衣袖的她的手,片刻之後,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沒有反抗。
他凝視著她的手,眼睛一眨,眼尾忽然滑下了一滴淚。然後他將她的手背抬起來,放在唇邊,輕輕印了一吻。那淚便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伴著那淚和那吻,他輕聲道:“你說得很對,我從來沒有辦法真正地違背你。”
他溫熱的氣息亦拂在她的手背上。
成玉有些哀傷地看著季明楓,默許了他的動作。愛而不得的痛,她比誰都懂,她對他的痛苦感同身受。透過眼前的季明楓,她就像看到了自己,酸楚之餘,又覺悲憫。
季明楓最終還是答應了成玉將她送回去,似乎正如他所說,他從來沒有辦法真正地違背她。但成玉後來想起他說那句話時,卻隱約有些覺得,那話語中包含了太過深沉的悲哀,不是區區兩年時光可以承載。她甚至有些荒謬地覺得,季明楓既得了仙緣,再非尋常凡人,是否得知了前世,而在前世她同他是有過什麼淵源的。然再往深處探尋,隻是徒增煩惱,她其實也並沒有那樣好奇,因此作罷。
季明楓希望能同她在此境再待上幾日,他的原話說,回想過去,他們之間好像就沒有過什麼好好相處的時候,他希望他們能有三日尋常相處,給他留下一點回憶,也算了卻他一個心願,使他不至於在她離開之後終生抱憾難平。
這話著實傷感,祈求也並不過分,成玉不忍拒絕。
但兩人卻沒有在此境中待夠三日。
第二日,連三殿下便找來了。
此境中乃春日,惠風和煦,微雲點空。
成玉同季明楓坐於溪畔垂釣。有魚咬鉤,季世子眼明手快揚起釣竿,一尾肥鯉懸於鉤上,猶自掙紮。成玉發出一聲驚歎,臉上露出久違的歡欣的笑,忙取竹簍來接。
正此時,一道迫人的銀光突然迎麵而來,季明楓率先反應過來,欲攬成玉後退,但手還沒環上成玉的腰,白衣身影似疾風掠過,人已被來者搶去。
成玉隻聞到一陣白奇楠的冷香,微甜而涼,被攬住後又被一推一放,隻在瞬息之間。她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倚在遠離溪畔的一棵梨樹旁,而溪水之畔,白衣青年與玄衣青年已打得不可開交。長劍和玉笛鬥在一處,玉笛雖非殺器,然一招一式,威勢迫人,而長劍雖格擋防守居多,亦不相讓,劍氣森然。眨眼之間,溪畔小景已被二人毀得不成樣子。
成玉用了一瞬反應過來這是個什麼狀況,不假思索地提著裙子小跑過去,到達接近戰局卻又不至於被傷到之地,微微焦急地揚聲製止二人:“住手,別打了!”
聽得成玉的阻止聲,季明楓眉頭一動,率先收了劍,而攜怒而來的三殿下卻並未能及時收手,手中玉笛所衍生出的銀光在季明楓毫無防備的一刹那直擊向他的胸肋。季明楓被震得後退數步,猛地吐了口血。
這一招傷季明楓,是在他撤下所有防備之時,可說是傷之不武了,並不符合三殿下的打鬥美學,他立刻停了手,隔著數丈遠看著季明楓,冰冷沉肅的麵容上雙眉緊蹙。
成玉眼見季明楓受傷,心中驚跳,奔過去檢查了他的傷勢後,看他雖以衣袖揩拭了嘴唇,唇邊仍有殘血,想了想,從袖中取出了一條絲帕遞過去。
待季明楓處理好唇邊血跡,成玉方回頭看向連三,遲疑了一會兒,她開口:“將軍一來便動武,是否有什麼誤會?”
連宋看著站得極近的二人,握著玉笛的手緊了緊,嘴唇抿成了一道平直的線,良久,才生硬地回答她:“膽敢劫持你,難道不該讓他付出點代價?”像是仍含著無法抒發的怒意,拚命地克製了自己,才能還算平靜地回答她的問題。
成玉啞然。
在成玉和連宋短暫的一問一答之間,季明楓終於緩了過來。“少綰的無聲笛。”他注視著連宋手中通體雪白的玉笛,“我還道就算你尋到了此地,也進不來,沒想到少綰君將無聲笛留給了你。有了這支笛子,的確,和她相關的任何異界,你都是可以進的。”他由衷地低歎,“連三,我真是羨慕你這一直以來無往不利的好運氣。”
如季明楓曾向成玉所言,此處的確是基於此凡世而衍生出的一個小世界,但他沒有告訴成玉的是,這是由魔族的始祖女神少綰君所創造出的小世界。
二十一萬年前,少綰以鳳凰的涅槃之力打開了分隔八荒與十億凡世的若木之門,使得人族能夠徙居於凡世。而在那之前,在協助父神創世的過程中,少綰在許多處凡世都創造了一個小世界,以此作為凡世的人族在遭遇滅族之禍時的避難所。
這些小世界被命名為小桫欏境。
在少綰涅槃祖媞獻祭之後,這些小桫欏境皆由人主帝昭曦掌領,世間隻有人主悉知入境之法。
季明楓,確切地說是昭曦,於沙洪中救出成玉後,他一直在尋找將成玉帶走的時機。
連宋尋來後,朱槿果真如他所願避走了,隻留了姚黃、紫優曇和梨響從旁照看成玉。對昭曦來說,這三隻妖並不足為懼,麻煩的是如何引走時時刻刻注視著成玉的連宋。
好在沒兩日,粟及竟帶著煙瀾趕到了。他便順理成章地藏了煙瀾,引走了連宋,爭分奪秒地將成玉帶到了麗川的南冉古墓來。
是了,這處凡世的小桫欏境入口,正是在南冉古墓裏曾盛放他仙身的那口古棺中。
昭曦預料過,待發現他帶走了成玉,以連宋之能,應該有很大幾率能找到南冉古墓來。但那又怎麼樣呢?屆時他已將成玉帶到小桫欏境之中了。
他從沒想過連宋能進入這小桫欏境。
但水神,他真的是上天的寵兒,命這樣好,無論何時都有好運氣。而自己輸給他,似乎總是輸在命數或運數這種天定之物上。
這種認知讓昭曦心底氣血翻湧,一時沒忍住,又吐了一口血出來。
成玉立刻扶住了他,麵帶擔憂地詢問:“你沒事吧?”她憂慮的神情和關懷的語聲都並不逾矩,但這卻已足以讓靜立在對麵的水神一張俊麵更添怒意。
看著這樣的水神,昭曦忽覺有趣,前一刻還猶自怨艾憤懣著的內心忽然鬆泛了許多,他挑了挑眉,哪壺不開提哪壺地向連三:“既然三殿下此時出現在了這裏,那看來是已找到了失蹤的煙瀾公主,終於放心了,才有這種閑情逸致順道來尋阿玉吧?”
“閉嘴。”青年直視著他,聲音似淬了冰。
昭曦猶記得在大淵之森時,自己被這嚚猾傲慢的青年氣成了什麼樣,如今能引得青年先行按捺不住在自己麵前失態,他當然舍不得閉嘴。像突然想起來似的,昭曦用食指輕輕敲了敲額角:“對了,我差點忘了,一個多月前在大淵之森時,你不是答應過我,隻要我告訴了你尊上的下落,你便永遠不見阿玉了嗎?說起來,你似乎是食言了啊。”
聽得昭曦的挑撥之語,青年神色微變,握著玉笛的手向下一壓,原本如羊脂白玉的一隻手,手背上青筋畢現:“昭曦,你不要太過分。”他沉聲,嗓音中含著陰鬱,怒意有如實質,周圍的和煦春風也驟然降了溫,“當日你所言對我有多少價值,你心中自清楚,今日又怎敢怪我食言。”
昭曦微驚,神色變換間,沒什麼溫度地笑了笑:“果然不能小看你。”
但青年已不再理會他,側身麵對著成玉,目光全然凝在她身上,伸出那隻未拿玉笛的手向她,聲音比之方才不知溫和了多少:“跟我走,”他道,往日從不耐煩解釋的人,今日卻破天荒又補充了一句,“他口中那些事,等出了這異界,我會和你說清楚。”
昭曦冷笑,嘲弄地哼了一聲。
成玉卻沒有什麼反應,她一言不發地站在那兒,微微垂著頭,像是在走神。
青年向前走了一步,又喚了一聲:“阿玉。”
被他這一喚,少女才像是回了神。微風拂過,有一瓣梨花隨風而至,她的目光隨著飄飛的梨瓣停駐在自己的裙角。默了一會兒之後,方輕聲地,卻又執意地向連宋道:“將軍,我們聊聊吧。”
昭曦回避了。
成玉提議希望昭曦回避時,他倒是痛快答應了,但故意又咳嗽了兩聲,咳出兩口血來。成玉沒看出來他的故意,有些擔憂,讓連宋先等等,攙扶著昭曦一路將他送回了竹樓,才又重新回到了溪畔。
昭曦做戲之時,連宋冷眼瞧著他一番作態,倒也沒有阻止,然看著成玉和昭曦相攜而去,臉色卻不由變得晦暗難明,待成玉折返後,極生硬地開口問她:“你其實是自願和他離開的,是嗎?”
成玉剛站定在連宋麵前幾步遠,聞言有些驚訝地抬頭,她的目光閃爍了一下,反問他:“是自願如何,不是自願,又如何呢?”
連宋今日一直在生氣,成玉是知道的,但她能察覺,他此前生的隻是季明楓的氣罷了,惱怒季明楓帶走了她。可此時,他卻像是也很生她的氣似的。聽聞他的問題,她大概也明白了為何他會如此,但她覺得他沒有理由,因此並沒有好好回答。
她模棱兩可的回答像是讓他更生氣了,但他仍是克製的,皺著眉頭看了她好一會兒,他上前一步,像是不太懂地詢問她:“可你不是喜歡我嗎?為什麼要跟他走?”
成玉怔住,接著她沉默了片刻。“你都知道了啊。”片刻後她敷衍地回他。
她並不吃驚連宋知曉了此事,畢竟她從未在任何人麵前隱瞞過,小花知道,季明楓知道,連天步都知道。隻是他這樣說出來,讓她有點措手不及,但也並沒有感到羞赧或者尷尬。
青年不滿她的敷衍:“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阿玉。”說著又向她走近了一步。
這個距離就太近了,成玉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一步,忽視了青年在發現她後退時緊鎖的眉頭。她不打算回答他的問題,因為她很明白被他牽著走的後果。而她今日卻是真的很想冷靜地和他聊聊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