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桫欏境並非什麼成熟穩定的世界,其間四時不定,諸景亦不定,故而前幾日成玉被昭曦劫來之時,境中還是空山暖春,此番再入,此間卻已是深秋戈壁。

三殿下為神強悍,在裂地生海、調伏巨浪、馴服四獸後,居然還有力氣同郡主說那麼老長時間的話,關於這一點,國師是深感敬佩的。但國師在數丈外瞧著殿下的神色,總覺得他是在強撐精神,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暈過去。

這個預感滿準確,和成玉厘清誤會解除心結後,三殿下在陪著小郡主靜坐於胡楊樹下等日出之時,不負國師所望地昏了過去。場麵一度十分混亂,幸虧天步是個見過大世麵的小仙娥,很是堅定地判說殿下他隻是耗損了太多修為,又累極了,找個地方讓他安靜地休養調息一陣便可,郡主和國師才勉強心定。

三人一合計,覺得小桫欏境是個不會被人打擾的好地方,便利用無聲笛來到了此處。

天步的意思是,三殿下以神龍相現世,裂地生海,逆天妄為,此事必然已經震動了九天。鬧這麼大,上頭為什麼沒有立刻派天將下來拿他們呢?那是因為九重天畢竟也是個很講規矩的地方嘛,拿人也不是天君一句話的事,總要開個會,各路神仙湊在一起合計合計,定一下由哪路神仙擔此重任下界拿人。然後人選定下來,天君還得簽一道諭令,發給擔此重任的神仙,由他拿著諭令下界,方是有據可憑。這一套程序沒有一兩個時辰一般下不來,而九重天上一日,此凡世一年,換算一下,就是一兩個月後才會有天神下來找他們的麻煩。那就算三殿下在這小桫欏境中靜息個半月一月的醒不來,大家也不用太心慌的了,畢竟有賴於九重天上平易近人的民主議政會議製度,他們的時間非常充足。

天步有理有據,國師甚是信服,且見天步從始至終如此沉著,國師終於明白了這位仙子為何年紀輕輕便能成為元極宮的掌事仙娥,原來真的不隻靠她長得好啊,不禁對其大加讚賞。

天步也是個很自信的小仙子,微微一笑:“不瞞國師,九重天的掌事仙者中,我若排第二,確實也隻有太晨宮中伺候在東華帝君案前的重霖仙官敢排第一了。”

當是時正是夤夜中,中天一輪冰月,地上一片金林,三殿下在林中的小屋中安睡,郡主守在他的身旁。

此地除了昭曦能闖進來也沒別人進得來,據天步判斷,既然他們進來好半天了昭曦也沒跟上來阻止,那說明昭曦應該是不會來了。

雖然天步說得很有道理,但國師是個謹慎人,還是意思意思在小木屋十丈開外生了堆篝火,做出了個護法的樣子。說是護法,其實也不需要他們勞心勞力,因此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

此時二人已聊到了天君會派誰下界來將三殿下給拘回去這檔子事上。

國師對九天之事一無所知,天步耐心地給他科普:“九重天之上,天君固然是天族之主,但九天之神,也並非每一位天君都能差遣得動。就不提曾為天地共主的東華帝君了,便是幾位九天真皇,天君也一向不太拿天族之事去攪擾他們。”

國師感到慈正帝這個天君當得很沒勁:“我還以為當上了天君就可以為所欲為。”

天步沉默了一下:“如果想要為所欲為,那不能當天君,應該去當東華帝君。”咳了一聲,“不過我們扯遠了。”天步回到了正題,“與三殿下同輩的神君中,唯有二殿下桑籍能勉強與他打個平手,所以我推測,天君可能會將被貶謫去北海的二殿下召回來擔當此事。”

國師好奇:“那你說殿下他會乖乖跟著他哥哥回去嗎?”

天步提著撥火棍撥了撥柴火:“若殿下不曾損耗修為,那他認真起來時,別說是一個二殿下了,就算一雙二殿下也奈何不了他。可此番他又是裂地生海又是調伏瑞獸……尤其調伏瑞獸,那是極耗心神之事,我估摸殿下此時至多隻剩三成修為了。”天步頓了頓,“所以這不是殿下會不會乖乖跟著他哥哥回去的問題,是殿下他隻能乖乖跟著他哥哥回去的問題。”

國師反應良久,震驚不已:“你是說損耗七成修為?這、這麼嚴重的?”

“這便是逆天的代價。”天步繼續撥弄著柴火,“龍族的修為雖珍貴,但殿下天分高,將損耗的修為重修回來也不太難,心無旁騖地閉個關,沉睡個兩三千年應該也就行了,你也不必特別擔心。”

國師不知說什麼好,半晌慨歎:“我雖一向知道殿下很會亂來,但沒料到他這次會這樣亂來……”

天步搖了搖頭:“那是因為你不了解殿下。天族生而為神,修行之時無須戒除七情六欲,因此許多天族的仙者皆是有欲亦有情的,於他們而言,修為、階品、權勢、地位,皆十分重要,值得他們畢生求索,就如同許多凡人亦認為權柄和財富至為重要,一世都為其汲汲營營一般。”說到此處,天步停了片刻,遙望天邊,“不過三殿下卻是和他們不一樣的,他什麼都不放在眼中,修為、階品、權勢、地位,於他而言從不是什麼珍稀之物,他一樣都不在乎。”

看國師若有所思,天步微微一笑:“當然,如今殿下已有了在乎之事,他很在乎郡主對他的情意。那用他毫不在意的修為,去換他所在意的郡主的情意,從殿下的角度看,難道不是一樁極劃得來的買賣嗎?”

國師聽天步娓娓道來,一方麵覺得自己的價值觀受到了挑戰,一方麵又覺得她說得也還是有點道理。

“你說得也還是有點道理。”國師悶悶地肯定了天步,但他同時又生出了另一個疑問,“殿下和郡主如今兩情相悅固然是好,可之後呢,殿下是注定要被拘回九重天的,那郡主也跟著去嗎?”

之後會如何,天步也不知。

“我畢竟也不是個萬事通。”她沉默了片刻道。

兩人齊齊歎了口氣。

三殿下醒來之時,感到了冥識之中無聲笛的輕微震動,立刻意識到了此時他們是身在小桫欏境中,然後他察覺到了身旁那專注的視線,偏過頭來,便看到成玉側躺在他身旁,杏子般的眼微微睜大,眸子裏亦驚亦喜,不可置信似的。

許多畫麵湧入腦海,三殿下那絕頂聰慧的腦子幾乎是在瞬間就厘清了在他暈倒之後發生了什麼:想必是天步做主將他們帶來了此處,而成玉因擔心他,所以一直守在他身邊。

這簡陋的木屋中,僅數步遠的小木桌上燃著一盞昏燈,光線其實有些暗。三殿下側過身來,麵對著將雙手放在腮邊靜靜躺著、一瞬不瞬看著自己的少女,正要開口,女孩突然伸出手來,帶著花香氣息的掌心貼住了他的眼睛。

眼前一黑,他眨了眨眼,那手倏地收了回去。

他微微挑眉:“怎麼了?”

成玉抱住剛收回的手,掌心無意識地貼在胸口,有些怔怔的:“你醒了。”看著青年的眼,依然怔怔的,“我是在做夢嗎?”

青年也望著她:“你說呢?”

她微微皺眉,像是在思索,目光裏流露出一點求真的迷惘:“應該不是夢吧,你眨眼睛了,而且,你的睫毛好長,撓得我手心有點癢。”

的確像是她會說的傻話。

青年失笑,牽過她的手,親了親她的掌心:“嗯,阿玉沒有做夢,我真的醒了。”

那輕吻令成玉很輕地顫了一下,在那輕微的戰栗中,她才終於有了青年醒來的實感,眼睛逐漸亮起來:“啊,”她輕呼,用一種慶幸的口吻很輕很軟地歎,“天步姐姐說你要睡好些天的,讓我自行去休息,還好我沒有聽她的。”歎完之後擔憂又上心頭,眼睛雖還亮著,眉卻微微皺了,動了動被他握在掌心的手,“連三哥哥,你感覺怎麼樣,有沒有哪裏很難受?”

青年搖了搖頭,鬆開她的手刮了刮她的鼻子:“我沒事,先時耗了些力氣,有點累罷了,休息了一陣已經好了很多。”這也不算騙她,休息一日,損耗的七成修為當然不可能回得來,但精神和力氣的確已恢複許多了。

她看了他一陣,依然皺著眉,然後垂頭抱住了他的手臂,大半張臉都埋在了他的臂彎中。他看不見她的臉,隻能看到她散開的發柔順地披在身後,青絲旖旎,如同一汪化不開的墨,又如同一匹漆黑的緞。

他向來聰敏,擅測人心,立刻便感到了她的憂鬱,不禁放低了聲音問她:“知道我很好也這麼不開心?怎麼了?”

她輕輕地搖了搖頭,沒有立刻說話,靜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回答他的問題:“連三哥哥昏睡的時候,我想了很多,”她柔軟的頰隔著白綢衣袖緊緊貼住他的臂彎,嗓音朦朧,“裂地生海……上天一定會降下懲罰的對不對,那我們以後該怎麼辦?”她抬起頭來,瞳眸中含著一汪清泉似的,澄澈得要命,眼睛一眨,泉上隨之生起一層薄薄的霧,顯得那張臉迷惘又憂慮,憐人得很,“你會離開我嗎?”

連三殿下為神四萬餘年,身為天君最寵愛的小兒子,隨心所欲慣了,九重天上數得出名頭的破格之事,差不多都是他幹的。好不容易近些年他二哥桑籍憑借擅闖鎖妖塔一事將他的風頭蓋過了,沒想到不過幾十年,他又雲淡風輕地拿回了屬於自己的寶座。

不過,雖都是行破格之事,二殿下和三殿下在行事風格上還是有很大的區別。二殿下為愛一意孤行,不給自己留後路,故而頭回犯禁便被貶謫,但三殿下做事,卻從不會不計後果。譬如此次裂地生海,乍看是他“不顧一切”,然骨子裏的謹慎令他早在做出這個選擇時,便本能地構思出了應對之策。

之後他和成玉會如何,三殿下早有安排,並不似成玉這樣覺得前路一片無望,因此看她如此擔憂,還能同她玩笑:“之後怎麼辦,”他捏了捏她的臉,眼睛裏帶著笑意,“第一件該辦之事,當然是讓阿玉成為我的新娘。”

“什麼?”她一下子僵住了。

他的確以玩笑的口吻說出了那句話,但那其實並非玩笑,是他心中真實所想,如今看她僵住,也不禁頓住了。“不願意嗎?”良久,他開口問她,語聲裏含著一點難見的忐忑。

“我……”唇齒間蹦出這個字來,成玉卻不知接下來該說什麼,隻感到一陣熱意上湧。紅潮自她耳尖漫開,很快遍布了整張臉。小小的一張臉,像是一朵盛開的琴葉珊瑚,那麼天真,偏又那麼豔。她咬著嘴唇,像是害羞,又像是著惱:“你、你不要開玩笑!”但說完這句話,還不等他回答,她立刻就繃不住了,輕輕地拉了拉他的衣袖,又有些期待似的對他說,“連三哥哥,你……你不是開玩笑的吧?”

微暗的燈光中,她仰頭看著他,眼波極軟,似桃花落入春水,漾起一點漣漪,那漣漪一圈一圈的,蕩進他心底,讓他忍不住想要伸手握住。

她真是可愛、嫵豔,又惑人,這樣想著時,他忍不住將手移到了她的腮邊。“從北衛回來之後,有天晚上,我做了個夢。”他輕聲對她說。

這完全是答非所問,她卻聽得很認真。

“我夢到你說喜歡我,想要做我的新娘。”他輕撫著她的臉,在說這話時,麵頰靠近了她些許,聲音低下來,終於回到了她的問題上來,“你問我是不是開玩笑,我沒有開玩笑。”他們幾乎是額頭挨著額頭、鼻梁觸著鼻梁了,他的聲音越發低,“你呢,在夢裏,你是騙我的嗎?”含在唇齒間的曖昧話語,呢喃似的響在她耳畔,像是一陣微風、一片幽雲,又像是一根潔白的帶絨的羽毛,撫觸在她心底,令她忍不住戰栗。

成玉感覺自己要呼吸不過來了,本能地便往後躲,可三殿下的手突然握住了她的後腰,她隻能將頭向後仰了仰,略微拉開兩人的距離。“怎麼能說我在夢裏騙你,夢裏的我又不是真的我……”臉紅得更加厲害,她實在是受不了此刻的處境了,既然無法躲避,幹脆俯身趴在了床榻上,將整張臉都埋在了身下雪白的綢緞裏。她很不好意思,但是她一向又是那樣誠實:“本、本來,那時候你要是沒有氣我,我就會……”揪著白緞的指尖都害羞得紅了起來。

大約是沒想到她會這樣說,一路撩撥著她遊刃有餘的三殿下一時也有些發愣:“你就會……就會怎樣?”

她靜了片刻,重新側身抬起臉來,有些著惱似的,聲音微微拔高:“你是不是明知故問!”雖然惱他明知故問,卻依然紅著臉回了他,“如果你不氣我,我、我說不定就是會說出那樣的話。”

他一時沒了言語,也沒了動作,看著她緋紅的頰、低垂的眼睫,忽然感到有一隻手很輕地握住了他的心。

她這個樣子,又像是回到了半年前他們在一起最好的那個時候,彼時她還沒有被他傷過心,眼眸裏沒有那麼深的悲傷和疼痛,不用那麼懂事,也不曾以冷漠和疏離武裝自己。十六歲的嬌嬌少女,天真明豔,熱烈純摯,就像是山裏的小鹿,輕靈又乖巧,還會很軟地同他撒嬌。如今她又回到了那個時候的樣子,讓他動心的最初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