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專注地看著她,而她在他的視線裏失了聲。

在他突然探身過來時,她顫了顫。他的唇輕輕挨了一下她的嘴唇,和她額頭貼著額頭:“阿玉對我這樣誠實,我很喜歡,我也會對阿玉誠實。”

她沒有說話,整副心神都被那個吻牽扯住,抬起手指輕輕碰了碰他觸過的唇角,又立刻反應過來這動作有點傻氣,手指不自然地捏了捏,就要慣性地收回去貼近胸口,卻被他牽住了。

他將她的手牽到了唇邊,微一偏頭,吻便又落在了她的手背,貼了一貼,低聲繼續同她說話:“如你所說,我逆天行事,上天的確會有懲戒,大約再過一月,便會有仙者奉命下界拿我,在那之前,阿玉,我會將你送回京城。”

成玉眨了眨眼睛,慢慢反應著他的話。然後很快地,便從幻夢一般的曖昧氛圍中清醒了過來,眼緩緩睜大了。她不自覺地攀扯住連三的衣袖,聲音裏透出倉皇來:“送我回去是什麼意思,我們要分開嗎?”

像是預料到了她的不安,他安撫地握住她的手:“我需回九重天接受懲罰。雖說天上一日,此世一年,但我會請東華帝君幫忙,將對我的懲罰限在七日內,那之後,我就回來找你。”

她呆呆地看著他,紅意自她的雙頰褪下,輾轉爬上雙眼,很快浸染了眉目。她張了張口,沒有說出話來,又張了張口,發出了有點可憐的聲音:“你……不能將我也帶回天上嗎?”

他的確不能。不管多麼想,他都不能,前車之鑒曆曆在目,他不會允許自己犯下和他二哥相同的錯誤。和天君硬碰硬,不會有什麼好處。

“帶你上天並不安全,我將國師和天步留下來照顧你,你就在這裏等我。”他也舍不得她,可唯有如此計劃才能使彼此都周全。他的手挨上她的臉,拇指擦過唇角,在丹靨處輕輕點了點,像是想使她重新展露笑顏:“結束刑罰後我立刻回來找你,到時候我就帶著你離開,好不好?”

她靜了許久,大約也想了許久,最後,懂事地點了點頭:“我聽你的話,可是,”聲音裏隱約帶了點哭腔,這一次她沒有掩飾那哭腔,像是故意要使他心疼似的,“可是對連三哥哥而言,我們分開隻是七日,對我而言,我們卻會分開七年。七年,很長的。”

他雖然一向是隨意不拘的性子,但對待在意的事卻從來審慎穩重。於成玉而言可能會變得難熬的那七年他當然也早就考慮過。“老君的煉丹房中有一味叫作寂塵的丹藥,服下便能使人陷入沉睡之中。”他看著她的眼睛,緩緩道。

畢竟是聰慧的少女,立刻就聽懂了他的意思:“你是說你離開的時候,會留給我一丸寂塵,對嗎?”

他沉默了一瞬:“那藥雖可以讓你沉睡七年,但凡人服用,卻會不太好受。”

她毫無猶疑:“我不怕。”眉骨和眼尾都還滲著紅意,脆弱的,而又可憐的,是仍在為即將到來的離別而難過的意思,可臉上卻又分明流露出了堅定和無所畏懼。

脆弱也好,堅定也好,可憐也好,無畏也好,都是她,都是這美麗的、對他情根深種的少女,矛盾而又鮮活,令他著迷。他將她攬入懷中,緊緊地擁住:“你和我在一起,從這一刻開始,便會吃很多苦,可我又很自私,希望你為我吃苦。”

她也伸出手來抱住了他,用很輕的聲音回應他:“我願意為連三哥哥吃苦。”又難得地輕笑了一下,“那你要怎麼彌補我?”

他靜了片刻,在她耳畔輕聲:“那送你一句詩,好不好?”

小木屋外,國師和天步坐在篝火堆旁麵麵相覷。

木屋中連、成二人的動靜其實並不大,但火堆就燃在小木屋十丈外,天步與國師又都是靈醒人,如何聽不出三殿下已醒來了,此時正同郡主私話。

兩人都明白殿下此時應該也並不需要他們立刻奔到他床前問安,因此都不動如鬆地坐在那裏,選擇盯著跳動的火苗發呆。

發呆了半晌,國師沒忍住,挑起話頭詢問天步:“你不是說殿下修為損耗過甚,至少得睡上十天半月才醒得來嗎?”

天步也是很感慨:“看來殿下為了早日向郡主求親將她變成自己人,也是拚了啊。”

國師不明所以:“求親?”

天步平靜地點了點頭:“龍有逆鱗,觸之必怒,逆鱗是龍身上最堅硬的鱗片,也是最為光華璀璨的鱗片。你送煙瀾公主回京城的那夜,殿下沉入翡翠泊底,化出龍形,將自己身上的逆鱗拔了下來。”

天步口中的那一夜國師記得,就在不久之前。彼時他們跟著成玉的駝隊一路行到翡翠泊,剛到翡翠泊不久,煙瀾就鬧了失蹤。好不容易尋回煙瀾,成玉又不見了。最後弄明白是昭曦帶走了成玉,三殿下追逐著昭曦施術的痕跡一路尋到小桫欏境,按說應該是找到了人,可不知為何,當夜卻是三殿下一人回來的,小郡主並沒跟著回來。然後三殿下將他們幾個人全都屏退,獨自待了一整夜,次日一大早,就吩咐自己將煙瀾送回平安城去。煙瀾還為此哭鬧了一場,但也無濟於事。而等他日行千裏從平安城趕回來,還沒喘上一口氣,三殿下立刻又給他安排了新任務:讓他和天步前來搶親。

國師這一路其實都有點稀裏糊塗的,此時聽天步說什麼求親,又說什麼拔鱗,更加糊塗,揉著額角問天步:“你說求親……又說殿下拔掉了身上的逆鱗……這二者之間,有關係嗎?”

天步看著國師,仿佛在看一個弱智,但又想起來他還是個凡人,不清楚神仙世界的常識也是情有可原,就將那種看弱智的目光收了收。“是這樣的,”天步感覺自己像是一個私塾先生,“洪荒時代,八荒中五族征戰不休,難得有和平時節,因此就算是最重禮製的神族,在一些禮儀方麵也有難以顧全的時候,譬如說成親。”

“如今的天族,若是一位神君同一位神女欲結良緣,其實同凡人差不離,也需三書俱全、六禮俱備,一對新人同祭天地之時,還需將婚祭之文燒給寒山真人,勞真人在婚媒簿子上錄上一筆。但在戰亂不休的洪荒時代,哪裏容得這許多虛禮。”

“彼時於龍族而言,若是真心想要求娶一位神女,為示鄭重,多以己身逆鱗為聘。若那女子答應,便將龍君所贈送的逆鱗佩戴於身,如此便可視作兩人成婚了。倘若看到一個女子身上佩戴了逆鱗為飾,那五族生靈也就都知道這女子乃是某位龍君之妻了。”

天步追憶完這段古俗,打心底覺得這很浪漫,臉上不禁現出神往之色。國師雖然最近讀了很多話本子,對於情愛之事略懂了一點,但他本質還是一個直男,聽完天步所言,並沒有感到這有點浪漫,他甚至立刻指出了這古俗中潛在的危險隱患:“照你的意思,三殿下也是想效仿這段古俗向郡主求親了。”國師眉頭緊皺,“可逆鱗生在龍頸之處,失了逆鱗,豈不是失了一處重要護甲,使身體有了很大的破綻?這很危險啊!”

天步也是被國師清奇的思考角度給驚呆了,一時訥訥的:“是、是有點危險,但正因為逆鱗如此重要,以它為聘,才能顯出求妻心誠啊。洪荒時代,但凡以逆鱗為聘去求娶神女的龍君,差不多都能得償所願,鮮有出師不利的。”

“哦,這樣嗎。”國師幹巴巴地點了點頭,但他立刻又生出了一個新的憂慮,“可小郡主一介凡人,怕是受不得嚇吧,若知那是殿下身上的逆鱗,她還會將它佩戴在身上嗎。況且三殿下巨龍化身,那逆鱗少說也得玉盤那樣大,如何佩戴於身呢?”

天步欣慰國師終於問出了一個有水平的問題:“殿下取晚霞最豔的一線紅光,將龍鱗打成了一套首飾,我覷見過一眼那首飾的圖紙,很美,郡主定然會喜歡。”

國師吃驚:“打造成了一套首飾?”

天步抿嘴一笑,給快要熄滅的篝火添了把柴,沒再說什麼。

天步口中的那套首飾,成玉其實見過,她在夢裏見過。

隻是她從不知那華美的飾物乃是由龍之逆鱗和夕暉晚霞打造所成。

在連三說出“送你一句詩”之時,成玉就想起了那個夢,那個她身在麗川時,闖南冉古墓的前一夜,曾做過的一個夢。

其實剛進入這小桫欏境,她便覺得眼前一切眼熟。無論是那巨大而沉默的月輪,那詩畫一般的黃金胡楊林,還是那立在金色胡楊林間古樸無華的木屋,都像是她在夢裏見過似的。但彼時她一副心神全係在連三身上,也來不及想得太多。

而此時,那夢境終於清晰地浮了上來。

“什麼詩?”在那夢裏,她好奇地問青年。

“明月初照紅玉影,蓮心暗藏袖底香。”青年笑著答她。

“你不要糊弄我啊。”她記得夢中的自己撒嬌地推了青年一把。

而此時,她果然也伸出手來,輕輕推了推伏在身上的青年,幾乎是無意識地就說出了那句話:“你不要糊弄我啊。”輕軟的、歎息的,唇齒間似含著蜜,因此說出那句話來,又是濕潤和芬芳的。而在她以如此姿態自然地同他說出這句話時,她突然打了個激靈,驀地發現,他們此時在一起的每一個細節,竟都同那夢境中一模一樣。

少女眼中現出茫然來,有些呆愣地看著頭頂的紗帳。

雪白的紗帳層層疊疊,似一團茫茫的霧。那霧充滿了她的眼簾,一時間她什麼也看不清,像是又回到了那個夢境。

迷霧深處,夢中的白衣青年緩緩走近,那原本模糊的輪廓和麵容也漸漸清晰,一寸一寸,完全同此時俯身看她的男子重合起來——那眼尾微微上挑的美麗鳳目,琥珀色的眸,高鼻薄唇,每一處都那麼真實,無論做什麼表情,都英俊過人。

青年右手撐在她的耳邊,左手刮了刮她的鼻梁,唇角含著一點笑,如夢裏那般回應她那句“不要糊弄我”的撒嬌,“怎麼會。”手指隨之移到她的耳郭處,輕撫了撫,當耳璫帶著涼意的觸感出現在她幼嫩的耳垂之上時,他低聲道,“明月。”

成玉輕輕一顫,記起來了那時候自己在夢裏的感覺。

彼時她隻有十五歲,不知人事,從不曾與男子有過那樣接近的時候,整個人都很暈乎,不理解為何會如此,震驚又惶惑,還帶著一點難堪與羞恥。

但此時,卻不是這樣了。

她很明白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當青年微涼的手指順著她的耳後滑到她赤裸的脖頸上時,她並不感到驚惶與難堪,隻是有些害臊,想藏起來,可熱起來的肌膚卻又似乎渴望著那微涼的觸感。

她沒忍住喘了一聲,怕癢似的,又受驚似的。

纖長的手指柔緩地摩挲過她的鎖骨,似撥著琴,描著畫,顯示出遊刃有餘的優雅。但成玉也感到那手指熱起來了。她不知道那是為什麼,微微咬著唇看著青年,才發現青年的眸色不知什麼時候變得很深,像是密林中的幽泉,又像是蘊著風暴的大海,要引誘人,又或是吞噬人。

他離她很近,手指最終停留在了她的鎖骨中間,指端紅光一閃:“紅玉影。”與此同時,那羊脂白玉一般的手掌離開了她的鎖骨,隔著絲綢的衣袖,順著肩胛和手臂,一路滑到了她細弱的手腕。

她不知那骨節分明的手指究竟是有什麼魔力,隨著它們滑過她的肘彎、小臂,那原本貼覆於身的極為柔軟的綢緞也在一瞬間變得粗糙起來,肌膚與衣料摩擦,生起令人難耐的酥麻,很快地便由手臂擴至了全身。

那酥麻感令成玉戰栗,他應該也察知了她的戰栗。成玉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她感到他的指變得更加燙人,在衣袖下握住了她的無名指,不太用力地捏了捏,緊接著,一枚指環束縛住了她的指根。“蓮心。”他在她的耳畔低語。

那曖昧的低語、溫熱的吐息,以及手指相觸時滾燙的溫度就像在成玉的身體裏點了一把火,火勢漸大,烤得她整個人都熱燙且昏沉起來。

她再不是從前那遲鈍得近乎愚駑的少女,如今她當然明白青年如此並非單純地贈她禮物。他在撩撥著她,亦在愛撫著她。

其實這不是他第一次對她這樣。但從前她總是很恐懼,譬如那次在將軍府的溫泉池畔,當他對她親密時,她記得她就僵住了。如今想來,僵住了,其實也沒什麼不好,那起碼顯得她很矜持。而此時呢,他的輕撫就像是一壇醉人的酒,令她的整個身體都軟了下來。她像是化成了一攤水,對他全無抗拒。不僅沒有抗拒,在內心深處,還對他的撫觸感到期待。這樣的自己令她感到陌生,還有點難為情。

就在她兀自糾結之時,寬大的衣袖之下,他捉住了她的手腕,指端輕撫著她的腕骨,讓那帶著涼意的手鏈出現在了她的腕間。迷糊中,她竟還記得該她說話了。“袖底香。”在青年開口之前,她顫著聲音吐出了這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