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原本該是如此簡單的。
可那之後,她卻開始不停地做夢。那些夢境連接起來,是她作為一個名叫成玉的凡人女子的一生。在那些夢裏,她既像是旁觀者,又像是參與者。她看著轉世成為凡人的自己,同早前在那預知夢中贈她龍鱗的青年,如何在安樂的凡世裏相遇、相知、相惜、相愛。她也終於得知了青年的身份,原來是新神紀後才會降臨於這世間的最後一個自然神,水神。
按照已知的命途,新神紀確立前,她便將獻祭混沌歸於虛無,本不該同新神紀之後降臨的神祇有什麼牽連才是。那夢境讓她明白了獻祭混沌大約並非是她生命的終結,她還會再回到這世間,隻是那時她不知道天命安排她再次回到這世間,是為了什麼。她其實一直有所疑問,但預知夢卻再也沒有告知她更多的信息。
她隻是反反複複地做著關於那年輕水神的夢,在日複一日的夢境中,在與青年的一日日相處中,她逐漸體會到了歡喜、傷感、苦澀、甜蜜,甚至痛苦的情緒;她從未有過這樣的經曆。雖然那些情緒十分微弱,卻動搖了光神的無垢之心。
尤其最後一個夢。
最後一個夢裏,她遠嫁和親,青年千裏尋她,不惜為她裂地造海,又贈她逆鱗求親。醒來後,她雙頰濕透,良久,才發現自己居然流了淚。她從未流過淚。
她的夫婿是誰,原本是並不重要的一件事,但因為那淚,她開始想要真正地去喜歡上一個人。夢中的那些快樂、傷心、甜蜜、委屈,甚至痛苦,她想要真正地體驗,而不是隻能感知一點點。而青年的體貼、溫柔、壓抑、掙紮和痛苦,她也想要一一讀懂。
或許她並非是在成玉那一世才學會了情愛究竟是何,或許早在洪荒時代的那些預知夢裏,她便對它有了感知。隻是當時的自己,對一切都很懵懂。
她平生第一次想要修得一個人格,像一個正常的生靈那樣,去體會這世間的豐富情感。那心願在年複一年對於那些夢境的回憶中,變得越來越強烈,最後不可抑製。
她親自安排了自己的十七世輪回。
而後若木門開,人族徙居,少綰涅槃,她為了人族獻祭。
若幹年過去,當靈體自光中重生,她順利地進入了十七世的輪回之中。
在輪回的最後一世裏,並無祖媞記憶的自己,習得了凡人的所有情感,親身經曆了同青年的愛恨別離。她是完完整整的成玉,亦是完完整整的祖媞。作為神的自己和作為凡人的自己,在這最後一世裏,完美地融合了。
此時,坐在這天櫃第一峰之下,厘清前因後續,她通達了一切。
原來同水神有著天定之緣的那個神,是自己。
可這又如何呢?
原以為他們之間的唯一溝壑乃人神之別。可當此時複歸為神,她才明白,即便為神,他們也無法相守。她的確同他有天定的緣分,但她的複歸,並非是為了同他完成這緣,而是為了使八荒安定而再次獻祭。
在許久以前的洪荒,她曾篤定地對昭曦說:“我隻是想再修得一個人格,屆時人族安居,我也完成了使命,此後將如何修行,上天著實管不到此處。”
那時候,她是真的以為此後她當是自由的,學習人族七情,是為了更好地抓住她的心上人。沒有想到上天讓她學習人族七情,卻是為了讓她放棄她的心上人。
天命。
天命真是很磨人。
從前她為人族獻祭,並未帶著任何情感,不過覺得履行使命罷了,因此接受那命運也很果決。大概不滿她的無心無欲,天命便讓她做了那些預知夢,開啟了她的好奇心,讓她主動修習了七情。
如今知曉了七情的自己,在這世間有了至真的牽掛,生起了對這命運的抗爭之心,但又因懂得了七情,了解了人族,而不能掙紮,無法背棄自己的使命。
真是悲哀又諷刺。
她捂住自己的心髒,一時疼痛得說不出話來。
或許天命如此,便是要讓她懂得這一切吧。
上蒼不欲她隻充當一個實現天道的工具,而希望她真正明白愛與生的意義、守護與獻祭的意義,還有死的意義。或許了解了這一切的神,才是天命所認可的神。
這真是慈悲又殘忍。
她靜靜地坐在那裏,有兩行淚落下了臉頰,她並沒有注意到。
她終於懂得了在若木之門打開前夕,少綰所經曆的痛苦。說出“我不能遺憾,也不敢”的少綰的心,她終於能夠體會。而這一次,她也需要像當初的少綰一樣,即便痛,也要做出一個選擇了。
天櫃第四峰的雪洞中傳出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哀號。小陵魚阿鬱渾身是血,被荊棘鎖鏈捆綁在岩洞洞壁上。她已經被折磨了一個時辰。一丈外的青衣男子負手背對她而立,就像他並不是折磨她的人。但對阿鬱施行淩遲之刑的那兩把短匕卻明明聽從著他的號令。
短匕並不剜肉,隻是一刀一刀割在她身上,讓她痛苦,卻不致命。
阿鬱再一次攢出力氣來向男子求饒:“我不知……她是神,我以為她……隻是一個凡人,仙君……求您放過我……”
男子冷淡地看著她,忽地嗤笑一聲:“神又如何,人又如何,若她是個凡人,你便能折磨她了?”
阿鬱又痛又悔,悔的卻不是她虐殺了凡人,她依然覺得若對方隻是個凡人,便當任由自己魚肉;她隻悔自己修行太淺,沒看出那女子乃是位尊神,貿然對女子出了手,為自己引來如此彌天大禍。女子既是神,又是三殿下的妻,那日後殿下必然也會知道自己對女子的所作所為;屆時殿下會如何看自己,又會如何對自己呢?阿鬱不禁又嫉又怕。
可當那短匕再一次刺入身體,所有這些驚悸惶怕的情緒都被劇痛壓下了,為了活命,她隻能不斷哀求:“神君我……我知錯了……我知錯了,求您放過我……”
男子鐵石心腸,並未在她的哀求下有所動容,反倒抬起了手,看著她就像看一個死人,在男子微微壓下右手之時,腹中的匕首紮得更深。她疼痛難當,但更多是驚恐,在那一瞬間她無比真切地感到了身為弱者的無力,就在她絕望地以為自己就要命喪於此之時,雪洞中突然走進了一位玄衣男子。
那男子將青衣男子的手按下,製住了他:“昭曦,別殺她,我還有用。”
青衣男子卻並沒有立刻收手。
玄衣男子歎了口氣:“是為了尊上。”
青衣男子看了玄衣男子半晌,收回了欲逞凶的那隻手,冷冷看了一眼阿鬱,而後拂袖踏出了雪洞。青衣男子那最後一眼令阿鬱渾身冰冷,但她也明白自己應該能夠活命了。她鬆了口氣,神思一輕,暈了過去。
昭曦在步出雪洞的那一瞬停住了腳步,他微微眯了眯眼,目光落在靜止於半空的落雪上,又伸手碰觸了下停在眼前的冰晶,沉默了一瞬,回頭問攙著阿鬱尾隨出來的殷臨:“這裏……靜止了,怎麼回事?”
殷臨環視了一眼四周:“不是靜止了,是整個天櫃七峰的時間停止了。”
昭曦明白過來:“這是尊上所為?”他微微蹙眉,“尊上要做什麼?”
天櫃雪域寂靜如一幅紙上畫,殷臨頓了會兒:“她應當……是去同水神道別了。”
昭曦吃驚:“道別?”他壓抑住心中的苦悶,“成玉對連宋用情頗深,而她,她回來,不也是為了同水神結緣嗎,你卻說什麼……道別?”
殷臨遙望著那靜靜矗立於遠方的第二峰:“她是同水神有一段緣,但她回來,卻並非是為了同水神結緣。”
昭曦怔然:“你是……什麼意思?”
殷臨卻隻是靜靜看著遠方,一貫冰冷的神色中竟罕見地含著一絲悲憫,他沒有再回答昭曦的提問。
還有幾次流刃之刑他的刑罰便結束了?是兩次還是三次來著?剛剛自寒瀑擊身的痛苦中清醒過來,便是三殿下也有些恍惚。他搖了搖頭,將神思略定了定,才發現有些不大對勁。天櫃七峰,山是幽山,穀是空穀,一向的確是很清淨,但在這穀裏,飛瀑入寒潭的淙淙水聲是從不曾止歇的,可此時卻一點水聲也聽不到。
他睜開了眼睛。
當看清眼前一切時,連宋疑心自己是在做夢:囚禁他的流瀑靜止了,懸於崖壁,像一塊巨大的白水精;腳下的寒潭亦靜止了,飛瀑擊打岩石的水花定格在了半空;整個山穀盈滿了停滯的、不會墜落的、如夢似幻的飄雪;而更為夢幻的,是視線盡頭的那個人。
纖麗的女子站在寒潭對麵,一襲金色的長裙,長發未綰,及至腳踝,素色的臉,隻右眉的眉骨處貼了金色的細小光珠,雖未作妝,卻妍麗逼人,令他心驚。
他們的視線在半空中相接。
她用他最熟悉的那種天真的情態彎著眼睛朝他笑了一下,然後提著裙子涉水而來,纖手撩開凝固的寒瀑,站在了他的麵前。那片靜止的水流被她的素手擾亂,化成連串的小珠墜入寒潭,於靜謐中發出清潤的叮咚之聲。
她仰頭望著他,是在笑著,眼裏卻含著淚,伸手撫上他的臉頰,輕聲喚他:“連三哥哥。”用他最偏愛的柔軟帶嬌的語聲。
這究竟是不是一個夢?
他腦子越發地昏沉,竟無法分辨。他也不想分辨。就算是一個夢,那不也很好嗎?
他閉著眼笑了笑,臉在她手中輕輕靠了一下,柔聲問她:“你怎麼來了?”睜開眼看著她,“我是在做夢嗎?”是了,他一定是在做夢,這可是天櫃第二峰,若不是夢,她怎會出現在此處。
“就是在做夢呀。”她也笑了笑,淚卻從眼角滑落了,頰上兩條淡淡的水痕,本能地令他心痛,欲伸手為她拭淚,手一動,才想起雙手都被鎖住了。
她注意到了那鐵鏈的輕響,看了它們一眼,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那以雷電之精鑄成的天火亦無法將其燒毀的鐵鏈竟在一陣金光中化為了虛無,他自由了,然因被懸在此處六個日夜,體力一時不濟,跌了一下,她趕緊抱住了他。
他的頭昏得更甚,迷糊間看到她微一揚手,水簾後出現了一扇銀色的光門。
他想自己果然是在做夢。
似乎過了很長時間。
三殿下醒來之時,感到背後那被水刃劈出的原本火辣辣的傷口處傳來一陣涼意,舒適的幽涼之中,有誰在輕輕地碰觸他的脊背,那碰觸帶給他的卻並非疼痛,而是酥麻。他睜開眼,不動聲色地微微偏頭,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石洞之中,躺在一張軟榻之上,上衣被褪去了,肩上纏了雪白的繃帶。一幅金絲銀線平繡蓮紋的衣袖鋪開在自己身側,在微微地顫動。
是一雙柔軟的手,輕輕貼在自己的背部。裸露的肌膚感覺到了幾滴暖熱濕意,像一場注定無疾而終的雨。他怔了一瞬,才明白那是成玉的淚。
她的手移到了他未綁繃帶的肩側,溫柔地覆了上去,身體貼近了他,唇覆在了他的傷處。像是怕碰疼了他,是極輕的觸碰,與此同時,又有暖濕的淚,滴落在他的肩背上。
方才在昏睡中,還不覺如何,如今清醒了,感受到她的淚和觸碰,身體不由得一顫。他反身握住她的手。她嚇了一跳,懵懂地抬頭,看到他明亮的眼,立刻坐起身來。
他放鬆了她的手,但仍虛虛地捏著她的手腕:“在做什麼?”
她顧左右而言他,空著的手幫他拉了一把旁邊的雲被蓋上來:“幫你處理傷口,有點冷,你、你蓋好。”
他看了一眼身上的被子,感覺好笑,看著她:“處理傷口需要親上來嗎?”
她的臉刷地紅了,不太有底氣地小聲答:“我、我就是怕你疼,給你吹吹。”
他點了點頭:“嗯,繼續編。”
她也覺得丟臉了,捂住半張臉,小聲嘀咕:“吹一吹和親、親一親又沒有什麼區別。”結果一抬眼便看到他肩上的紗布因方才的翻身和動作又滲出了血,她立刻慌了,“怎麼又流血了,是不是還疼?”說著就要上手去查看,卻被他捏住手腕拽倒了下來。
“不用管它,小傷罷了。”他單手摟住她使她躺進他的懷中,補充地安慰她,“也並不疼。”
她將信將疑:“可你剛才都暈過去了。”
他溫聲:“剛才我隻是有點累,睡了會兒,已經好了。”吻了吻她的額頭,轉移她的注意力,“粟及帶你來的?是寂塵失效,讓你提前醒來了嗎?”
這話題轉移得很成功,她有好半會兒都沒說話,良久才有些發啞地開口:“不關寂塵的事。”她仰起頭來看著他,睜著杏子般的眼,眼眸中像下了一場霧,濕潤蒙矓,含著一種他不能明白的傷感。
她再次抬起了手,去撫觸他的臉,一瞬不瞬地看著他,像是下一刻他們又要分離,而她要好好將他的模樣深深烙印進心底:“從很久以前,”她輕聲,“我就一直在等你,期待著我們相遇,我等了你好久,好久。”她閉上了眼,抱住了他的手臂,輕輕歎了口氣,“實在太想你了,所以就來找你了。”
是思念他的情話,卻有些奇怪,讓他心動之餘,又有些難以言喻的心驚和不安。說著這些話的她的模樣,像是她並非隻等了他七年,而是更加漫長無邊的時間。他本能地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待要深思,腦子裏卻一片混亂,不能去細想。或許因為這是夢,是他對她的期許,大概他潛意識裏一直希望著從很早以前開始他們就有緣分,期待著她能說出這樣的話,故而她說出了這樣的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