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世傑迎君卻說當下文天祥聽了城上的話,不覺大驚。思量此時無地可投,算來算去,隻有由通州出海一路,可以投奔;然而這一路卻是敵兵甚多,路上恐有不測。此處又非久居之地,隻得同杜、宗二人,跨上了馬,向通州一路而去。
走不多時,天色已亮,隻見道旁一座古廟,三人下馬,入內計議,隻見裏麵先坐著一人,麻衣麻屢,戴一頂草冠,係一條草帶,手中拿著一根四尺來長的竹竿,挑著一塊三尺來長的白布,上寫著“漢族遺民星卜”六個字。
天祥定睛看時,不是別人,正是謝枋得,不覺又驚又喜道:“難得疊山在此相遇,請問何以到此?”枋得道:“自從丞相去後,不久元兵就到臨安城內,可憐那一番淫掠,真是慘無人理,後來又聽得三宮北狩,那時張世傑來同我商量,後來聞得他航海而去,大約取道溫州,再圖恢複去了。不到幾日,元兵便去,可憐臨去那一番殺戮,真是天愁地慘,日月無光。那時我想雜在城中,徒死無益,因此改了冠服,變了姓名,混出城來,一路以賣卜為生,喜得無人盤結,故一路到此。不知丞相何來?”天祥也將別後之事告知。又勸枋得同去找尋二王,希圖興複宋室。枋得歎道:“天下事已經至此,一定無可挽回,我縱去也無益,還望丞相努力。”文天祥詫道:“何以疊山先生也出此言雲豈不聞‘一息尚存,此誌不容少懈’麼?”枋得道:“我豈不知此理,但我看得目下決難挽回,丞相可去盡力而為,我雖是芒鞋草履,須知並不是忘了中國,不過望丞相努力在朝,待我努力在野;丞相圖的是眼前,我圖的是日後。”天祥道:“日後如何可圖呢?”枋得道:“丞相此言,莫非疑我迂闊麼?你看元兵勢力雖大,倘使我中國守土之臣,都有三分氣節,大眾竭力禦敵,我看元兵未必便能到此,都是這一班人忘廉喪恥,所以才肯賣國求榮。元兵乘勢而來才致如此,丞相,你想置身通顯之人,倘且如此,何況那無知小民,自然到處都高揭順民之旗,簞食壺漿以迎胡師的了。古人有言:‘哀莫大於心死。’我們中國人人心一齊都死完了,如何不哀!我此去打算以賣卜為生,到處去遊說那些縉紳大族,陳說祖國不可忘,‘胡元’非我種族,非但不能推戴他為君,並且不能引他入中國與我混雜的,如丞相此去,可期恢複,固屬萬幸,萬一不然,我浮沉草野,持此論說,到處開導,未嚐不可收百十年後之功。”
天祥聽罷拱手道:“先生真是深心之人,敢不佩服!”又顧杜、宗二人道:“我是受朝廷厚恩之人,不得不以死報,你二人既未受職,何不跟謝先生去?也可助謝先生一臂之力,這也是各盡其職,與委棄責任的不同。”杜滸道:“話雖如此,隻是師相此時無人作伴,好在謝先生這番後,弟子們都已聽見,從此隻要留在心上便是。”宗仁道:“弟子跟隨師相沒有幾時,何忍相離!弟子但願跟隨師相,以行師相之誌,謝先生之誌,少不得也要隨時留心。如今謝先生資此誌要行於草野,弟子們即秉謝先生之誌,行之於陣上行間,豈不是好?又何心遠離師相呢!”謝枋得道:“伯成兄之言甚是,我們隻要立定了主意,到處都是可行的,並且幾個人湊在一處,到一處不過是一處;縱使遊說動了,也不過是一處,何如大家分道而行,每人到一處,每人說動一處,就有幾處呢!”
天祥道:“我從鎮江亡命到此,不知向何處去為佳,尚望高明指示。”
杜滸道:“正是,聞得謝先生深通‘易’理,何不指示趨向?”枋得道:“景文兄何以也出此言?豈不知大易的道理,處常不過論的是修、齊、治、平之道;處變不過論的是天人之理,何嚐有甚吉凶?世俗的人動不動以為‘易經’是卜筮之書,豈非誣蔑了‘易經’麼?至於我變易冠服,以賣卜為生,這不過是要掩著靴子的耳目,暗中行我的素誌罷了。難道我也象那江湖上的人,搖了搖課筒,說什麼單單拆,拆拆單,去妄言吉凶麼!”天祥道:“話雖如此,但我們匆促之間,走到此地,實是尤處可奔,究不知從哪裏去好?疊山先生倘有高見,還乞示知。”枋得道:“此去通州,是沿海的地方,最好走動,那邊有可作為最好,萬一不妥,那裏貼近海邊,也可浮海而去。大約益王、信王,必是取道溫州,海路可以通得的,此是一條正路。若說江南一路,此時已沒有一片幹淨土,倘非兵力厚集,是斷斷乎去不得的。”天祥道:“然則先生此時到哪裏去?”枋得道:“君後蒙塵,妻子散失,我此時是一無牽掛,四海為家,可以說得‘行無定蹤’的了。”說罷,立起來,持了那布招牌。長揖而別。大有“閑雲野鶴”之致。天祥太息一番,與杜、宗二人,上馬向通州而去。這日到得高郵,已是黃昏時分。三人揀了一家客店住下,一路上風塵仆仆,到了此時,不免早些歇息。三人用過晚膳,就上床安歇。睡到三更時分,忽聽得門外人喊馬嘶。
正在疑惑間,又不知是什麼人將房門打得一陣亂響,叫道:“快起來,快起來,元兵到了!”宗仁急起來開門看時,原來是店主人,氣喘籲籲的道:“元兵來了,你們快走吧,遲了他殺來,與我無幹。”宗仁方欲問時,那店主人已是一溜煙的去了。此時天祥、杜滸也都起來了,三人一同出外探望,忽見一隊元兵,一擁而入。三人急急閃在一旁,在黑暗的去處悄悄張望,隻見一個頭目居中坐下,便叫韃兵去搜尋各房。不多一會,捉到五七個人上來,內中還有兩個婦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