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宗仁正聽得程九疇的話入了彀,忽然又擁進來了一群韃子。當先是一員韃官,向九疇說道:“你們帶來的金子、銀子、絹匹,奉了我們皇帝的聖旨:‘交內務府點收。’隻我便是內務府的堂官,你們可交給我帶去。”
九疇道:“金、銀、絹匹,本來是送你們的,都堆在這裏,你們取去便是。”那韃官便吱吱咕咕的發了幾句號令。那跟來的韃子,便七手八腳的大挑小擔,登時搬個一空。那韃官也就揚長的去了。宗仁看見這般舉動,又是可笑,又是可歎,因對九疇道:“倘不是遇了世變,我們從何處看得著這種野人!”九疇道:“這種本來是遊牧之輩,一定要責他禮節,才是苦人所難呢!”胡仇道:“罷了,算了。不要談這些不相幹的了,我們的正題,還要討論討論呢!我們說要覲見三宮,看他們的意思,是不許我們見的了,還得要打個主意才好呀!”九疇道:“看他明天回信怎樣說再商量吧!此刻也急不來;如果他們一定不許覲見,隻怕仍然是要煩胡兄去暗訪呢。”胡仇道:“暗訪也訪過多日了,隻訪不出個頭緒來。少不得今夜也要去訪查訪查,這倒不必定要等他們回信再訪。”三人議定了,方才退入後進。宗仁又與九疇討論了些學問,等到夜靜時,胡仇穿上了夜行衣,戴了黑麵具,別過二人,走到簷下,將身一縱,雞犬無驚的就不見了。九疇十分嗟訝。
且說胡仇上得屋時,心中本來沒有一定的去向,隻隨意所之,躥過了好幾處房屋,隻見迎麵現出一所高大房子。暗想:“莫要在這裏,且進去看看。”想罷,躥到那房簷之下,躲在角上黑暗的地方,用一個倒掛蟾蜍的勢子,隻一翻身,雙腳掛在簷上,倒過頭去,一手抱住庭柱,往下窺探,隻見堂上點的燈燭輝煌,內中坐著七八個韃子,老少不等,在那裏團團圍坐,一麵吃酒,一麵割生牛肉燒吃。那一股腥膻之氣,聞了令人惡心。當中坐著的一個,年紀最輕,卻是穿的是繡龍黃袍,開口說道:“南邊打發來的幾個蠻子,怎樣處置他呢?”坐在上首的一個道:“隻索殺了他就是了。這點小事,還要費王爺的心麼?”下首一個道:“這幾個蠻子,不值得一殺。我們要殺,就殺那打夥兒的,殺他這三個沒甚趣味。”又一個道:“不錯。殺要殺那些有本事的;這三個人,一個是老的將近要死了,一個是白麵書生,那一個更是猴子一般,能幹些什麼事出來?殺了他也是冤枉。”又一個年紀最老的道:“他們總算是來通好的,自古說:‘兩國相爭,不斬來使。’不如莫殺他,也顯得我們天朝豁達大度,也好借他們的口,到南邊去傳說天朝威德。”那年輕穿黃袍的便道:“老劉說的是,不殺他也罷。”那坐在上首的道:“他們說還要什麼覲見三官呢!”那年輕穿黃袍的道:“這可使不得。我們好容易把那蠻婆子弄來,豈可以叫他們輕易相見!他們見了,鬼鬼祟祟的,不知要商量什麼呢!天已不早了,我們不要把唱戲的功夫耽誤了,唱起來吧。”這句話才出口,階下便走進去十多個小廝,一般的都生得眉清目秀,唇紅齒白,一時管弦嘈雜,就雜亂無章的唱起來。卻也作怪,唱的一般都是中國曲子,並沒有什麼“胡笳”雜在裏麵。胡仇看到這裏,就輕輕的用一個猛虎翻身的勢子、翻到房頂上去。又揀高大的房子去尋了幾處,並無蹤跡。看看天已不早,就忙忙回到寓處。程、宗二人,已經睡了。也就解衣安憩,一宿無話。次日起來,便把昨夜聽見的話對二人說知。九疇道:“據此看來,覲見仍是不能明做的了。”胡仇道:“但是叫他老劉的是哪個?想來這個人一定是中國人。”九疇道:“這不消說得,一定是劉秉忠。他本來是瑞州人,他家的曆史,香得很呢!他的祖父,降了西遼,做了大官。他的老子,卻又降了金朝,也做了官。到了這位寶貨,又投降了韃子。祖孫三代倒做了三朝元老,真可以算得‘空前絕後’的了。”還說著話時,忽然報說韃官到了。三人迎出外堂相見。那韃官便道:“你們不必多耽擱,我奉了皇帝聖旨,要你們即刻動身,不得稍有停留。”九疇道:“我們奉旨來此,是要覲見三宮。怎麼把這個正題置之不理不論之列?”韃官道:“你們的什麼‘三宮四宮’,在這裏,飯也有得吃,衣也有得穿,房子也有得住,用不著你們見,你們見了,也不過如此。並且你們將來也不必再來見他。我們代你們把他養到死了,便代你們棺殮祭葬,一切不用你們費心。這是天朝的深仁厚澤,你們應該要感激涕零的。”說著,不由分說,叱令從人,收拾行李,押了動身。九疇等三人,束手無策。三人雖然都有武藝,奈何此時同在虎穴之中,並且這個不是可以力爭的事,隻得忍著氣上路。一路上仍舊坐轎,韃官、韃兵卻騎馬跟著,一徑押到天津,上了原來的海船,督著起了碇,方才呼嘯而去。九疇等三人,一肚子不平,無處發泄,隻氣得目瞪口呆。胡仇便叫把船駛到僻靜去處,仍舊泊定。對九疇、宗仁道:“兩位且在這裏稍候,我好歹仍舊到他那大都去,探個實在消息,倘使不得三宮下落,我便上天入地,也需去尋來。你二位千萬等我回來了再開船。”九疇、宗仁,到此也是無可如何,隻好聽憑他辦去。
當下胡仇改了裝扮,結束停當,帶了幹糧軍器,背了包裹,走上岸來,望大都而去。這裏程九疇、宗仁兩個,自在船上守候。宗仁便終日與九疇講學,暗想:“這一位雖是武夫,卻是個講究實行功夫的。凡那一班高談闊論的鴻儒,被他詆罵得一文不值,內中言語雖不免有過激的所在,可也確有見地,倒是一位講實學的君子。”為此談的愈覺投機,慢慢的又講到時局。九疇歎口氣道:“這番文丞相、張將軍兩位,便是國家氣運的孤注。他兩位要是得手,從此或者可以圖個偏安,萬一不利,那就不忍言了。”宗仁又把仙霞嶺設立“攘夷會”一節告知。九疇道:“這也是最後無可如何之一法;但可惜局麵小些,恐怕不能持久。”宗仁道。“據金國俠的意思,打算複了衢州,再進窺全浙呢!”九疇道:“衢州在萬山之中,恐怕不是用武之地,然而這個也是盡人事做去罷了。”兩人談的人毅,轉忘了盼望胡仇之久。一連過了七八天,兩人談至更深,方才就寢。忽然艙外躥進一人,正是胡仇。兩人連忙起來,便問:“事情如何了?”胡仇喘定了片刻,方才說道:“三宮不知被他們藏到哪裏去了?挨家尋過,卻隻尋不出來。後來惱了我,打算到他宮裏去探聽。等到四更時分,躥了進去,我滿意這個時候,他們總睡靜了;誰知走到一處,燈燭輝煌,有一大班韃子,列了許多公案,都在那裏辦公事。左側一間,靜悄悄的坐了幾個韃官兒。再往裏一間,當中坐著一個龍冠風冕,虯髯細眼的韃子、前麵跪著三個韃子,我想這當中坐的一定是韃酋忽必烈了。伏在簷下,看他有甚舉動。方才寧一寧神,那跪著的三個,已經退出去了。一會又進來兩個,也對那酋跪著,說了好些話,又退出去。一起一起的,都是如此。過了五六起,所說的話,好象都是什麼打勝仗,得地方之類。我很疑心,此時天色已經朦朧發亮了,那酋也退到後麵去了。我又在瓦上躥到方才見他們辦公的那房子裏去,見他們亂哄哄在那裏收拾文書,都歸在一起,放在抽屜裏麵,就紛紛的散了,不留一個人。我便輕輕落下來,在抽屜裏取了那文書,四下裏一望,都是書架子,都是放著些文書,書架上麵,還分別貼個簽兒,標著些什麼民政、工政、財政之類,我都無心觀看,隻在那軍政架上,取下了一大疊,束在懷裏,躥了出來。喜得時候甚早,沒有人看見。我便兼程趕了回來,好歹總探了些軍情。至於三宮的下落,確是沒有地方去訪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