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解下包裹,取出文書道:“我在路上,還沒有功夫去看呢,打開來大家看吧。”宗仁便去剔亮了燈。九疇取了過來,先理順了日子,原來都是伯顏、張弘範的奏報。先看了幾卷,也有報得了常州的:也有報得了平江的;也有報宋帝已降,兵到臨安的;也有報押解宋帝起行北上日期的:這都是已往之事。三人早從那裏經過來的,無心去細看。後來看到一卷,是報梅州失守,略言:“南人立益王昰為帝,命文天祥寇我江西。其先鋒趙龍,率兵三萬,陷我梅州”雲雲。又一卷是報會昌失陷的,說是宗信領兵陷了會昌。三人不覺大喜。再看下去,有報說陳瓚陷了興化軍,張世傑陷了潮州及邵武軍的。又有報說趙時賞圍攻贛州的。三人愈加歡喜。抖擻精神,往下再看,卻是幾卷無關緊要的平常事情,也並不是軍務。這個大約就是胡仇在抽屜裏取出來的那一疊,他們新近接到,未曾按類分開的了。又往下看時,內有一卷寫道:“某月日,遣副將李恒襲擊文天祥於興國縣。天祥兵不支,退走永豐。適永豐先為我兵別隊所破,兵先潰,追至方石嶺,斬敵將鞏信,擒趙時賞。刻天祥走循州,正揮兵追剿”雲雲。宗仁大驚道:“一向都是勝仗,何以一敗至此?”急急擱過此卷,再往下看時,是報說:“張世傑來寇泉州,被我軍擊退,遂克複邵武軍”的。宗仁頓足道:“兩處都敗了,此刻還不知怎樣呢!”急急又看下一卷時,是報說:“我兵破福州,南人奉其帝奔潮州”的。九疇歎道:“大事去矣!”急又翻一卷來看,上寫道:“據諜報南人奉其帝奔潮州,道遇張世傑,遂入世傑軍中,竄至淺水灣。我軍追至,張世傑又竄井澳。正追剿間,據劃探報稱前途有颶風,南軍舟多覆沒,帝落水,遇救得起,然死生未知,尚待再探”雲雲。又有一卷,報說:“文天祥此時在麗江浦”雲雲。以下便沒有了。
三人看罷,不覺納悶,租對愁歎。胡仇便道:“不期便鬧到這個地步!
我們這番回去,隻怕還沒有地方複命呢。”九疇道:“我們此刻隻有先到潮州一帶去打聽行在的了。”宗仁道:“或者我們徑奔麗江浦,投文丞相去。文丞相那裏,總知道行在處所的。”九疇道:“軍情瞬息千變,莫說我們到南邊還要好幾天,就是此時,文丞相也不知在那裏不在了?”胡仇道:“他末後那個奏報,又說我們皇上落水,死生未卜。此說不知確不確;萬一有甚不測,我們還複什麼命!並且據這奏報,那邊地方多失陷了,不知怎樣支持?”九疇道:“萬一有甚不好說的事,還有信王在那裏呢!陸君實一定能擔任這件大事,若說那邊地方多已失陷,須知兩廣地方還大著呢!你們區區一個仙霞嶺,還打算要複興中國,何況有了兩廣地方呢!”說話之間,已經天明,便吩咐船戶起碇。三人又商定了,沿途攏岸,以便探聽南方消息。一時間船出了口,放洋起來,不免受些風濤之險,不在話下。
一日,船家攏船進了一個海灣泊定了,來報說到了益都路了。胡仇道:“哪裏有個益都路起來?”九疇道:“這本是我們的東京路。自從韃子占據了,就改了益都路;但不知怎樣去打聽?”胡仇看看天色道:“此時已經是黃昏時候了,還是我去暗訪。此時我得了法門了,隻要向公事上去探聽,沒有消息便罷,有了總是確的。”宗仁點頭稱:“是。”九疇道:“未必,未必。他這種軍務事情,何嚐是通谘各路的。你須知大都是他的總彙,所以才有這些公事呀。”胡仇不覺愣了一愣道:“我姑且去試探試探,左右船已泊了,不去也空坐在船上。”說罷,換了裝束自去了。到了半夜,方才回船,果然沒有探聽著。到了天明,吩咐起碇再行。胡仇道:“似此看來,再到別處傍岸,也不過如此。徒然耽擱日子,以後可以不泊岸吧。”宗仁道:“今番無論走海道走旱路,總免不得要到廣東,但是近來海上有了戰事,我們雖到了廣東洋麵,恐怕也近不了行在。”胡仇道:“照此說來,福建洋麵就有了戰事的了,自然有許多韃船在那裏;萬一遇見了他,囉唕起來,也是不可不防的事。我們不如徑走溫州,由溫州登陸吧。我們順便還可以攏仙霞嶺,探聽探聽近來消息,不過多紆繞幾百裏路。”九疇道:“仙霞嶺雖是可去可不去,然而我們總在浙江一帶登岸便是。我們此刻行李少,走旱路便當些。”商量已定,即叫船家轉舵轉篷,向溫州進發,偏又遇了風暴,在海灣淺處避了十多無風,複行駛出,風勢又逆了,因此行了一個多月,方才到得溫州海口。泊定之後,三人便舍舟登陸。九疇便要渡飛雲河,取道南雁蕩,入福建界,往廣東。宗仁、胡仇商量要先到仙霞嶺,探聽消息再去。九疇拗不過二人,隻得依了。於是取道樂清、青田,一路往仙霞嶺而去。此時溫州一帶,久已屬了“胡元”。三人雖說是中國的欽差,然而帶了國書去,卻沒有回書來,並且不以禮相待,簡直象被逐出來的。此時不便仍以欽差自居,隻得微服而行。又以此處居民,也一律的改了胡服;因為那一班韃子,見了穿中國衣服的,不是說他異言異服,甘居化外,便說他大逆不道,拿了去不是監禁若幹年,便是砍腦袋。因此三人也隻得暫時從權,換了胡服,打夥起行。海船泊岸時,天已不早,因此到了樂清,便投了客寓。是夜月明如水,三人不能成寢,偶到外麵玩月,隻見中庭先坐著一人,也是胡冠胡服,在那裏吹笛。吹罷了,又唱曲子。唱的卻是中國曲子,並不是胡調。宗仁等他唱完了,不禁上前回道:“適聆雅奏,閣下當是漢人。”那人連忙起身招呼道:“正是,正是。此時滿目中雖然都是胡冠胡服,內中卻十分之九是漢人,隻看其心是漢心是胡心罷了。”宗仁聽他此言,以為必非常人,因請問姓名。那人道:“在下埋沒姓名已久。此時滄桑已變,政俗都非,就說也不妨。姓鄭、名虎臣的便是。”程九疇從旁急問道:“莫非是在漳州木綿庵殺賈似道的鄭義士麼?”虎臣道:“正是。不知老丈因何得知?”九疇道:“那木綿庵離我家隻有二裏之遙。那一天出了事,我一早就知道了。後來地方官還出示捉拿義士,不知義士藏到哪裏去來?”虎臣因還問了三人姓名,方才說道:“在下那時走了出來,也不辨東西南北。走了幾天,到得福州,那捕拿的文書也到了。”我急的了不得,走到海邊,要附海船逃去,偏偏又沒有海船。天色又不早了,看見海岸旁邊有一家人家,我便去投宿,內中卻是一個漁翁,承他招留。後來同他談起時事,誰知他並不是個漁者出身,也是個清流高士,因為憤世嫉俗,托漁而隱的。我又略咯說起賈似道,他便切齒痛罵。我見他如此,便告訴他在漳州殺賈似道逃走出來,此時官府行文緝捕的話。他十分欽敬,並道:“老夫本來要等八月秋涼,方才出海捕魚,既然閣下要避難,我們來日便出海。我們出海一次,總要三五個月才回來;不然,捕了魚就駛到別處口岸去賣,那就可以幾年不回來一次的了。’當時我十分感激。那漁翁便叫兩個兒子,連夜收拾起篷、纜、槳、櫓、魚叉、漁網之類。忙了兩天,他便帶了兩個兒子,和我一同上船出海,留下漁婆及他那兩房媳婦看家。我從此就在漁船上過日子,雖然偶爾也回福州一次,然而不到幾天,又出海了。去年九月,漁船到了潮州。我因為潮州有個好友在那裏,好幾年不見了,此時捕拿我的事也冷淡許多了,因辭了漁翁,去訪那好友。不到幾天,宣傳聖駕到了。我不覺大驚,想這時候福州一定失守了。過了不到一個月,又聽說興化軍失守,守將陳瓚殉節。”九疇等大驚道:“此信是真的麼?”虎臣道:“怎麼不真!聖駕本來是在淺水灣,後來劉深領了水師來攻,幾乎支持不住;幸得張世傑在軍中調度得法,方才逃出虎口,前往井澳。偏又遇了颶風,禦舟也覆了;好容易把聖駕救起,聞得已經因驚成病了。”九疇等三人相顧道:“此信是確的了。”虎臣道:“就當那幾天裏頭,我遇見了謝疊山先生。他告訴我這裏有個仙霞嶺,嶺上有多少英雄,都是心存宋室的;勸我投奔,我依言附了海船來到這裏。”胡仇道:“敢是此時才去。”虎臣道:“不是。此時是從仙霞嶺來,我因為嶺上諸位,多主張以兵力恢複中原;我卻不能武事,住在山上,也是虛占一席,因此辭了下山,出來別有運動,此時卻不便說出來。”胡仇道:“我們都是仙霞嶺上一家人,就說說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