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痊愈了,豈能自詡為功?”博羅道:“你立了二王,可曾治好了?”天祥道:“父母有病,明知不能治,也沒有不治之理。及至真正不能治,那是天命了!”博羅道:“你動輒以父母比君,你今日不肯投降,隻求速死,然則你父母死時,你為甚不死?”天祥笑道:“父母死,要留此身辦理後事,還要顯親揚名,如何便死?你隻管勸我投降,譬如父母死了,豈有另外再認別人做父母之理?我若投了降,便真是認別人做父母了。”博羅道:“你若投了降,少不得一般的封侯拜相,豈不是顯親揚名麼?”天祥道:“事了異種異族的皇帝,辱沒及於祖宗,遺臭且及萬世,何得謂之顯揚?”博羅大怒,喝叫:“推出去,斬了!”左右即簇擁天祥下去,如法綁了。推到轅門外麵,劊子手拔出雪亮的大刀,看準頸脖子上,用力砍去。恰才舉起刀來,隻見一匹馬如飛而至,馬上騎了一名內監,大叫:“刀下留人!”劊子手便停了手。那內監滾鞍下馬,徑入宰相府,口傳元主詔旨,說:“萬一文天祥執意不降,務必留著慢慢勸導,不可殺他。”博羅隻得傳令放了,又叫天祥謝恩。天祥道:“我生平隻受過君父之恩,其餘無所謂恩。況我生死,已是度外之事,又謝什麼呢?”博羅怒道:“這般倔強匹夫,豈可再叫他安然住在公館!可送他到監牢裏去,磨折他幾時,等他好知道我天朝的威福。”左右便把天祥送到兵馬司裏去。
張弘範知道元主喜歡文天祥,得了這個消息,便想說得他投降,好去領功。因親去交代司獄官,好好的侍奉天祥,不得怠慢。誰知司獄官已先奉了博羅之命,叫揀一間極卑濕的房子,與天祥居住。弘範隻得備了被褥之類送來。此時十月下旬,北地天氣早寒,弘範又送了炭來,又撥了兩名仆人來伺候。自己天天到獄中探視,看見天祥衣服單薄,而且舊敝不堪。又送了一襲狐裘來。過一天去訪天祥,見天祥仍穿著舊衣,因問道:“那件狐裘,莫非不合身麼?天氣甚冷,丞相何不穿呢?”天祥道:“我是中國人,豈可穿這種胡服?”弘範聽了,回去便叫縫衣匠,做了一件宋製的宰相袍送來。天祥仍舊不穿,弘範道:“這不是胡服了,丞相何以還不穿呢?”天祥道:“君亡國破,死有餘罪:尚有何麵目再著朝衣。”弘範又叫人做了一件青衣,天祥方才穿了。弘範更是送酒送肉的,大天不斷,供應了一個多月,絕未曾談起投降的話。
一天弘範退朝,打疊了一番話,來勸天祥投降,走到門口,隻聽得裏麵有人曼聲長吟,側耳聽去,正是天祥的聲音,念的是一首歌,歌曰: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列為河嶽,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廷;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為嚴將軍頭,為嵇侍中血,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或為遼東帽,清操勵冰雪;或為“出師表”,鬼神泣壯烈;或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為擊賊笏,逆豎頭破裂。是氣勢磅礴,凜然萬古存,當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地維賴以立,天柱賴以尊;三綱實係命,道義為之根。嗟予遘陽九,隸也實不力!楚囚纓其冠,傳車送窮北,鼎鑊甘如飴,求之不可得;陰房闃鬼火,春院天黑,牛驥同一皂,雞棲鳳凰食;一朝蒙霧露,分作溝中瘠,如此再寒暑,百沴自辟易。哀哉沮洳場,為我安樂國!豈有他謬巧,陰陽不能賊?顧此耿耿在,仰視浮雲白!悠悠我心憂,蒼天曷有極,哲人日以遠,典型在夙昔。風簷展書讀,古道照顏色。
弘範聽罷;便進去相見。常禮已畢,便道:“丞相何必自苦!宋室三百餘年。氣運已盡,我皇帝奉天承運,奄有中土,明是天命有歸。丞相是個明人,豈不知‘順天者昌,逆天者亡’?何不早早歸順?上應天命,下合人心。
若徒然心戀宋室,此時趙氏不聞有後,已是忠無可忠的了。望丞相三思。”天祥道:“人各有誌,何苦相強!我不肯降元,就如你不肯複宋一般。試問叫你此刻起了部下之兵,興複宋室,你可做得到?”弘範知道他立誌堅定,不便再說。坐了一會,即便退去。
光陰似箭,不久又是臘盡春回了。這天是那韃子的什麼世祖皇帝至元十六年正月元旦,一班大小文武官員,或韃或漢的,夾七夾八,排班朝賀已畢,各歸私第,又彼此往來賀歲。張弘範在家,整備筵席,邀請同僚宴飲,飲到興酣時,弘範揚揚得意道:“我們身經百戰,滅了宋室,不知皇上幾時舉行圖形紫光閣盛典?”此時博羅已醉,聽說便道:“你想圖形紫光閣麼?隻怕紫光閣上,沒有你的位置呢!”弘範愕然問道:“何以見得?”博羅道:“皇上屢次同我談起,說你們中國人性情反複,不可重用,更不可過於寵幸。養中國人猶如養狗一般,出獵時用著他;及至獵了野味,卻萬萬不拿野味給狗吃,隻好由他去吃屎,還要處處提防他瘋起來要咬人。從前打仗時用中國人,就如放狗打獵。此刻太平無事了,要把你們中國人提防著,怕你們造反呢!你想還可望得圖形的異數麼。”弘範呆了半晌道:“丞相此話是真的麼?”博羅嗬嗬大笑道:“是你們中國人反複無常自取的,如何不真!”弘範聽了氣的咬牙切齒,大叫一聲,口吐鮮血,往後便倒。眾官齊吃一驚,趕前扶救。不知弘範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