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史華把鄭虎臣說反了蒙古王一節,訴說了一遍之後,因見左右無人,又說道:“前回師伯和我師傅,分頭到汴梁、江南那回事,到底為著什麼來?”胡仇道:“你這個問的奇怪,難道你不知道麼?”史華說:“我知道不過是為民除害罷了;然而今日害民之政,比那個厲害的還有呢!”胡仇驚道:“草菅民命,吞沒賑款,這個害民,是了不得的!不知還有甚事比這個厲害?”史華道:“草菅民命,吞沒賑款,不過是一個人做的事,害的是一處地方。比方他派了個好人去,便不至如此。他此刻中書省立了個規措所,名目是規劃錢糧,措置財賦,其實是橫征暴斂,剝削脂膏。把天下金銀都搜羅到他處,然後大車小載的運往蒙古。這裏卻拿出些綾絹來,寫上幾個字,用上一顆印,當現錢叫你們使用,叫做什麼鈔法。我們中國統共能有多少金銀,禁得他年年運回去,不要把中國運空了麼?”胡仇道:“這個果然是弊政,比那個厲害。
你既然說得出來,必要有個處置之法。”史華低頭不語。胡仇道:“你此刻在哪裏?到底做些什麼事?”史華道:“此時不便說,我也不敢說,說出來辱沒了我師傅,隻要久後便知。我此刻還有事,不能久陪,暫且告辭,改日再來領教吧。”說著辭去了。胡仇不勝納悶,想著他那閃閃爍爍的十分可疑,想過多時,隻得擱起,連日仍然在外賣藥。忽然一天傳說元主回京,蹕路清塵,所有一切閑雜人等,俱要趕絕。胡仇賣藥攤,本來設在正陽門外,此地為蹕路必經之所,這一天清道,便被趕開。一連三天,不能作買賣。這一天傳說禦駕已過,仍舊可以擺攤了。胡仇背了藥箱,走出寓門,忽然聽得街上三三兩兩的傳說:“中書府出了刺客,好不厲害!”又有人說:“統共不過二十歲上下的人,便做刺客,怪不得把自家性命也丟了。”胡仇聽了,十分疑怪,怎麼這裏居然也有同調,既然能行刺,為甚又把自家性命丟了?正在胡思亂想,忽見迎麵來了個老者,像是讀書人打扮,在那裏自言自語道:“殺人者適以自殺,不度德、不量力,其死也宜哉!”胡仇向他打個稽首問道:“請問老丈:這不度德、不量力的是誰?”那老者道:“道人有所不知。我們這裏一位盧中書,昨夜被所用的一個小家人刺殺了。那小家人刺殺主人之後,知事不了,即自刎而死。此刻陳屍教忠坊,招人認識,如有能認識者,賞銀一百。你這道人何妨去看看,如果你認得他,包你發一注橫財。”胡仇聽了,謝過老者,徑向教忠坊而去。到得那裏,隻見圍看的人,十分擁擠,胡仇分開眾人,擠了進去,隻見陳屍地上,旁邊插了一支木杆,掛了賞格。再看那屍身時,不覺吃了一驚,原來不是別人,正是史華。心中驚疑不定,旁觀的人,議論紛紛,有笑的,有罵的,有歎息的,忽然人叢中跑出一個人來叫道:“老四:你看這個字條兒。這是今天早起,官府相驗,在他身上搜出來的一張字,拿去存案。我方才到衙門裏去,問書吏抄來的。”說罷,遞過一張紙。這個人接在手裏,展開觀看。胡仇連忙走近一步,在那人背後一望,隻見寫著:“盧世榮暴斂虐民,萬方愁怨。吾故隱身臧獲,為民除害,欲免拷掠,故先自裁”雲雲。胡仇看罷,不勝歎息。便不去賣藥,背了藥箱,仍回寓中,暗想:“好個有誌氣的史華!因為他師傅說得他一聲靦腆沒用,他便做出這一場事來。怪得我問他做什麼事,他不肯說,說怕辱沒了師傅,不知你肯降誌辱身,做這等事,正是為人所不能為呢!此時盧世榮家,不知亂的怎樣,今夜我不免去打聽打聽。”
於是挨至夜間,穿上了夜行衣,飛身上屋,向中書府去,隻見宅門大開,燈燭輝煌,大小家人,一律掛孝,中座孝幔內,停著屍靈,婦女輩在內嚶嚶啜泣。廊下左側廂,有一條夾弄。胡仇在屋上越過夾弄,望下一看,卻是另外一個小小院落,一明兩暗的三間平屋。內中坐了七八個門客,都在那裏高談闊論:一個說:“陳屍召認,是白做的;就是認得他的人,也斷不敢說。”
一個說:“為甚不敢說呢?現寫著一百銀子的賞格,誰不貪銀子呢?”一個說:“我們做官的,往往言而無信,早就把人家騙的怕了,這是一層;還有一層:他認得的說了出來,不怕我們翻轉臉皮,說他是同黨麼?”一個說:“不錯,不錯。若說認得,他在這裏當家人,我們都是認得他的;不過都隻知道他叫琪花,不知他的真姓名,所以要陳屍招人;倘有人知了他的真姓名,不免又要向他追查家屬;家屬拿到了,還不免要他當官去對質。誰高興多這個事呢?”一個說:“這些閑話,且不必說。今日我到丞相府去報喪,並請博丞相代奏請恤典。聞得博丞相說:這恤典兩個字,且慢一步說。聞得陳禦史還要和我們作對呢!去打聽要緊。”一個說:“人都死了,還作什麼對?
這又是琪花的餘波。這麼說快點打聽才好!”說著便叫了幾個家人進去,問道:“你們誰認得陳都老爺宅子的?”內中一個道:“小的認得,他住在南半截胡同路西,一棵榆樹對著的一家便是。”那門客道:“’那麼你明天情早就去打聽,陳都老爺明天進朝不進,若是進朝的,打聽為了什麼事。”那個家人答應了,就一同退了出來。
胡仇聽得親切,暗想:“什麼陳都老爺,要和他們作什麼對。他方才說的,住處很明白。我何不依他說的門戶,去探聽探聽呢!”想罷,翻身向南半截胡同而去。果然見有一棵榆樹,對著一個門口,躥到門內,隻見各處燈火全無,隻有南院內透出一點燈光,便落將下去。隻見一個童子,在廊下打盹。胡仇悄悄的走到窗戶底下,輕輕用舌尖舐破了紙窗,往內觀看,隻見裏麵有兩個人對著圍棋,一個八字黑須的黃臉漢,不認得。那一個正是鄭虎臣。不覺又驚又喜,然而又不便招呼。呆看了一會,隻得又縱身上屋,蹲著等候。過了好一會,才聽得底下有人聲,伏在簷上一看,隻見打盹的童子,已經起來,打著燈寵先走,那黑須黃臉的跟著。鄭虎臣送至廊下,便進去。那兩人徑往北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