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爾袞立刻投入出師前的緊張準備。四月初四日,他詳細閱讀了內院大學士範文程上的一封“啟”,“啟”中向他詳細陳述了曆年興兵“伐明”的目的和經驗,當前這次進兵的方略以及對待明朝官民的主要政策。範文程在“啟”中說道:“此行或直趨燕京,或相機攻取,要當於入邊之後,於山海關長城以西,擇一堅城,屯兵而守,以為門戶,我師往來,斯為甚便。”多爾袞對範文程所陳方略,甚為同意,決定撇開山海關,從薊州和密雲一帶進入長城,相機與李自成作戰,爭取勝利。

到了四月初七日,多爾袞以攝政王名義,代表順治皇帝,為出兵事到太廟祭太祖武皇帝(努爾哈赤),焚化祝文。接著又向大行皇帝(皇太極)焚化祝文。兩道祝文,內容完全相同。在這兩道祝文中,第一次正式稱多爾袞為攝政,不稱輔政。祝文中這樣寫道:“今又命攝政和碩睿親王多爾袞爰代眇躬,統大軍前往伐明。”這是以順治的口氣向太祖和太宗焚化的祝文,所以順治自稱“眇躬”。從此,多爾袞的攝政王名義正式確定。

四月初八日上午,順治小皇帝愛新覺羅·福臨,一用過早膳,就由聖母皇太後親自照料,由宮女們替他穿戴整齊,先到清寧宮拜辭兩位太後,然後在宮院中坐上黃轎,往大政殿上朝。當小皇帝在清寧宮向兩宮太後告辭的時候,聖母皇太後向她的姑母問道:

“皇太後,你有什麼話囑咐他?”

清寧宮皇太後對他說道:“今天是大吉大利的日子,你坐在寶座上,攝政王和大臣們向你行禮,你隻不動,連一句話也不用說。該辦的事兒,內院學士們和禮部大臣都替你辦好了。”

福臨恭敬地聽著清寧宮皇太後的囑咐,不敢做聲。隨即母親拉著他的手,激動地含著眼淚,用略帶哽咽的聲音說:

“小皇上,我的嬌兒,你已經七歲啦,好生學習坐朝的規矩,再過十年八年你就親自治理國事啦。你坐在寶座上,不要想到玩耍,身子不要隨便搖晃,腿也不要亂動。不管攝政王和大臣們如何在你的麵前行禮,你隻望著他們,一動不動。你要記清:你是皇上!”

四個宮女帶著小皇帝來到鳳凰門內,剛剛坐進轎中,聖母皇太後又趕快趕來,又小聲囑咐說:

“你要賞賜攝政王敕書、銀印,還要訓話,你都不動,自有禮部大臣和別的官員替你去辦。你隻別忘了你是皇上,皇上!”

福臨在心中想道:“做皇上真不好玩!”但是看見母親的認真神氣和蒙在眼珠上的模糊淚水,他不敢說出別的話,隻在轎子裏小聲回答:

“我記住了!”

在大政殿的皇帝寶座上坐好以後,殿外開始奏樂。然後有一個文官讚禮,由攝政和碩睿親王多爾袞為首,滿、蒙、漢文武群臣向他行了三跪九叩禮。樂止,讚禮官大聲讚道:“平身!”

睿親王多爾袞剛剛站起身來,讚禮官又朗聲說道:

“攝政和碩睿親王多爾袞跪下,恭受敕印!”隨攝政王出征的諸王、貝勒、貝子、公,接著多爾袞,按照讚禮官的鳴讚,跪了三次,叩了九次頭。山呼:“萬歲!萬歲!萬萬歲!”樂止。禮畢。

文武大臣等,都在攝政王背後跪下。

左邊有一張桌子,上邊蒙著紅氈。一位官員站在桌子後邊等候。大政殿內外,莊嚴肅穆。福臨坐在寶座上,向下看著以攝政王為首的大清國眾多顯要人物跪在地上,他的情緒有點緊張,心中問道:“這是幹什麼呀?”但是不等他想明白,忽然聽見讚禮官大聲讚道:

“皇帝陛下欽賜攝政和碩睿親王多爾袞敕印!……先賜敕書!”

一位禮部官員從班中走出,站在寶座前邊,稍微偏離正中。另一位官員用雙手從桌上端起一個盤子,上有用滿、蒙、漢三種文字謄抄在黃紙上的敕書和一顆銀印,端到讀敕書官員的麵前。讚禮官大聲說道:“恭讀皇帝敕書!”讀敕書官員從盤中雙手捧起漢文敕書,朗朗宣讀。敕書較長,福臨一句也聽不懂,但是他知道這個文書十分重要,隻好規規矩矩地端坐在寶座上,裝做用心聽的樣子。偏在此時,他要放屁,隻好竭力忍耐,讓憋的一股氣慢慢地釋放出來。

敕書快讀完了。讀敕書的官員特別放大聲音,莊嚴地讀出下邊幾句:

其諸王、貝勒、貝子、公、大臣等,事大將軍當如事朕。同心協力,以圖進取。庶祖考英靈,為之欣慰矣。尚其欽哉!

攝政王和隨征諸王等人齊聲說道:“謹遵欽諭!”

讚禮官接著讚道:“欽賜攝政和碩睿親王多爾袞‘奉命大將軍’銀印!”

樂聲又作,剛才宣讀敕書的官員從盤子裏拿起銀印,捧在掌中,讓多爾袞看見,隨即放回盤中,交給等候身邊的一位睿王府官員,恭捧出大政殿。

讚禮官朗聲讚道:“平身!”多爾袞與諸王等人起立。忽然殿外樂聲又起,讚禮官又讚:“攝政和碩睿親王多爾袞今蒙欽賜敕印,實為不世榮幸,單獨行三跪九叩頭禮,感謝皇恩!”

多爾袞心中明白,尚未宣布散朝。他和全體王公大臣仍然肅立不動。馬上,有一位禮部官員宣布:皇上念攝政王出征在即,為國宣勞,另有隆重賞賜;隨征諸王、貝勒、貝子、公等大臣也各有不同賞賜。各種賞賜,另有官員送至各位王府與各家公館,不必入宮謝恩。他宣布完後,轉向皇帝寶座,躬身說道:

“請聖駕回宮休息!”

福臨在鳳凰門內下轎之後,在幾個宮女的圍繞中向清寧宮奔跑。兩宮皇太後知道他坐在寶座上規規矩矩,沒打瞌睡,也沒貪玩,十分高興。他母親拉他站在膝邊,對他說道:

“就這樣練習上朝,以後你就好親自執掌朝政了。”

福臨忽然問道:“母後,各位王爺都上朝了,連三順王也都去了,怎麼沒看見肅親王呢?”

聖母皇太後不願回答,望了她的姑母一眼。清寧宮皇太後歎口氣說:

“孩兒,你忘了。他已經削去王爵,貶為庶人,不能夠上朝了。”

“以後會不會殺他呢?”

“要看能不能在戰場立功贖罪。倘若他能夠在戰場立功贖罪,攝政王就不會殺他了。”

福臨的心頭一沉,不再問了。剛才他坐在大政殿的寶座上,向下望著多爾袞向他下跪,磕了許多頭,他想著多爾袞是一個大大的忠臣。現在他忽然厭惡這個人,覺得這個攝政王太可怕了。

多爾袞回到睿王府,命仆人們準備香案,護衛們在大門外列隊恭候。果然,沒過多久,一群官員和巴牙喇兵將皇帝賞賜的東西送來了。賞賜的東西有許多樣,而最為重要的是一柄作為儀仗用的黃傘。我國從秦朝以後的兩千年間的封建社會,黃色成為皇帝衣服和器物的專用顏色。多爾袞從今天開始正式稱為攝政王,轎子前邊的儀仗中可以有一柄黃傘,這表明他雖非皇帝,卻有近似皇帝的身份。自從去年八月間他拉著胸無大誌的鄭親王濟爾哈朗,結為同盟,經過血腥鬥爭,擁戴六歲的福臨繼承皇位,到今日才實現了他的初步野心。從今天起,他的名號不再是輔政王,改稱為攝政王。轎子前有半套天子儀仗,有一柄黃傘,還賞賜兩柄大扇,一頂黑狐帽,另有名貴的貂袍、貂褂、貂坐褥、涼帽、蟒袍、蟒褂、蟒坐褥等物。

在睿王府的前院中擺一香案,上蒙帶有黃流蘇的紅氈,氈上擺一巨大香爐,香氣滿院,香爐後邊供著黃紙牌位,上邊用恭楷寫著:“大清順治皇帝萬歲。”睿王府的護衛們服飾整齊,外穿十三排扣的巴圖魯羊皮坎肩,顯得特別英武。他們每人拿一件禦賜之物,肅立兩行。從禮部衙門來的官員站立在這兩排巴圖魯(護衛)的後邊。

在樂聲中,多爾袞向上行了三叩頭禮,謝恩。然後由王府一名章京將禮部官員恭送出大門上馬。隨即有一批大臣來給和碩睿親王賀喜,有的人還為出征送行。在大廳中稍談一陣,因知攝政王十分忙碌,趕快辭出,但是範文程和洪承疇被留下了。

攝政王帶他們來到平日密商國事的地方。因多爾袞馬上要分批召見隨他出征的王、公、大臣,沒有時間同範、洪兩位內院學士坐下談話,他站著對他們說:

“我曾經說過,洪學士在鬆山被俘,來到盛京不久,大概不到一個月的光景,我國潛伏在北京的細作,專門刺探明朝中央衙門的消息,抄來一個極其重要的文書。太宗皇帝看過之後,為不擾亂洪學士你的心思,隻讓範學士看過,不許在朝中傳揚,立刻存入密檔。如今情況已變,可以讓你看一看了。範學士,你說是麼?”

範文程趕快回答:“攝政王睿謀過人,隻此一事,何時交洪學士閱讀為宜,也考慮極佳,非常人所及。請王爺寫個手諭,臣與洪學士去國史院將此秘密文書取出。”

“不必了。前些日子,我已經派人去國史院取出來了。”

多爾袞從腰間取出鑰匙,打開存放重要文書的朱漆描金立櫃,取出已經拆過的封筒,上有“絕密”二字。他不直接交給洪承疇,而是交給範文程,對範文程說道:

“這在兩年前是極其重要密件,過早泄露,一則會擾亂洪學士的心思,二則會在朝臣中引起一些無謂的議論。此時明朝已亡,這一文書也用不著作為秘密看待了。”

他鎖好朱漆描金立櫃,匆匆傳諭接見已在等候著的王、公、大臣。範文程將文書裝進懷中,辭出睿親王府。他知道攝政王將文書交給他的用意,出大門外上馬的時候,他對洪承疇說:

“九老,這一封重要文書,請你帶回尊寓一閱。弟此刻先回舍下一趟,吩咐家人們為弟準備出征行裝。等一會兒再來尊寓,將文書收回,退回攝政王府存檔。”

“範大人,這文書中到底寫的什麼,如此重要?”

“你回到尊寓一看便知。其實,如今已經不重要了。”範文程拱手相別,回自己公館去了。

洪承疇糊塗了,策馬向自己的住處走去。

前幾天,攝政王在談話時提到兩年前細作從北京城抄回來的這一封重要密件,太宗皇帝十分重視,隻讓範文程看過一次,立刻下諭存入密檔,不許別人見到,不許談論。這到底是什麼密件?什麼密件對他的關係如此重大?為什麼到現在攝政王認為可讓他一看?

洪承疇在馬上似乎猜到了一點情況,又似乎仍然是個謎。他在心中說:

“不管它,反正馬上就清楚了。”

為了這次南征,多爾袞一直就在加緊準備,十天以前就抽調滿洲與蒙兵各三分之二,漢軍旗的三順王、續順公等步騎兵的幾乎全部,集中在盛京及其附近地方,糧秣輜重齊備,隨時可以啟程。

四月初九日上午,攝政和碩睿親王多爾袞,率領多羅豫郡王多鐸、多羅武英郡王阿濟格,還有漢軍三順王、續順公,滿洲貴族的貝勒、貝子,以及八旗的幾位固山額真、梅勒章京等帶兵將領,在堂子裏奏樂,行禮,十分隆重,隻是因為大軍已整裝待發,省去了薩滿跳神。出征隊伍裏,還有一個特殊人物,朝鮮世子李。他的隨軍南下,說明多爾袞對這次出兵的勝利很有把握。

在堂子行禮之後,又在堂子外的廣場上向天行禮。

之後,多爾袞一聲令下,放炮三響,聲震大地,城內城外以及遠郊近郊的列隊等候的大清步騎兵一齊啟程。

此後將近三百年間,不僅滿族的命運,實際是整個中國的命運,從這震天動地的炮聲中開始了。此時代表明朝的崇禎皇帝已死,明朝已亡國,李自成的主力軍在十幾天後就要全師覆滅,他本人將走上無可挽救的大悲劇道路。在中國曆史上滿族的青年英雄愛新覺羅·多爾袞的時代在炮聲中開始了。

這是十幾年來滿洲軍隊向長城以內進兵人數最多的一次,行軍序列和進入長城的路線都是計劃好了的。攝政王帶著一群朝廷大小文臣和朝鮮世子以及世子身邊的陪臣,走在大軍的中間略後,攜帶的輜重最多。這是南征清軍的“大本營”,不但部隊的行動由這裏發出命令,每天由盛京中央政府(朝廷)送來的稟報,也由攝政王批示。走在“大本營”前後的是上三旗的人馬,不僅是因為上三旗在清軍中最為精銳,更重要的是上三旗曆來是大清皇帝直接掌握的部隊,好像皇帝的“禦林軍”,如今理所當然地歸攝政王直接掌握。

由於山海關沒法通過,所以按照原定計劃,大軍離開盛京後向正西方向走,然後再向西南,從薊州、密雲境內找一兩個口子進入長城,占領一座城池屯兵,稍作休息,再謀進攻北京。

雖然遼東的氣溫比關內偏低,但目前畢竟進入了四月中旬,原野上草木發芽,小山上處處青絲,一片生機。滿洲八旗兵,各旗序列整齊,步騎分開,雖然旗色有別,卻習慣上衣服素白,映襯著青綠色的山崗和原野,格外顯眼。行軍時既沒有號鼓聲、海螺聲,也沒有說話聲,但聞匆匆的腳步聲和馬蹄聲,偶爾在曠野上有戰馬蕭蕭長鳴,互相應和。

多爾袞有時騎馬,有時乘轎。為著減輕疲勞,並在路上閱讀文書,乘轎的時候為多。由於他已經是攝政王,無皇上之名而有皇帝之實,所以乘坐的是四人抬的黃色便轎,前邊有一柄黃傘。另外還備有一頂十六人抬的黃色大轎,分成多捆,由駱駝馱運。一座大的氈帳,外罩黃緞,稱做帳殿,也由駱駝馱運。這些黃色便轎、大轎、黃傘,以及黃色帳殿,都是在他正式稱攝政王之後,命主管官員從皇家庫房中取出來的太宗皇帝的舊物,供他南征使用。他的黃轎前後,除幾名隨侍的包衣之外,最顯得威風凜凜的是三百名特意挑選的巴牙喇兵,全是穿著巴圖魯坎肩,騎著一色的高頭駿馬。

走了三天,在休息的時候,攝政王派一侍衛章京將範文程叫到麵前,問道:

“那封密件,洪學士可看過了?”

“看過了。”

“有何動靜?”

“據洪學士的仆人玉兒講,洪學士當時捶胸頓足,痛哭失聲。”

“啊?哭了?”

“是的,他沒有想到會是崇禎給他寫的祭文。他自幼讀孔孟之書,一則不忘君臣之義,二則崇禎的祭文確實寫得動人。如今崇禎自縊殉國,他如果讀了崇禎的祭文而不落淚,豈不是沒有心肝的人。”範文程忽然口氣一轉,又說道,“不過,洪承疇一再囑咐臣在王爺麵前不要說出他讀了崇禎的祭文忍不住流淚的事……”

多爾袞哈哈笑了,說道:“我正是要他對崇禎不忘舊恩,好為我剿滅流賊效力。他平日滿腹韜略,如今怎麼沒有什麼建議?”

“他看攝政王每日率大軍前進,又要處理朝政,所以他不急著向王爺有所陳述。其實,他倒是有一些很好的意見。”

“他可以將好的意見寫成稟啟,我在晚上駐營休息的時候看,也可以在轎子裏看。讓他趕快將好意見寫出來嘛。”

大軍離開盛京的第五天,即四月十三日庚午,攝政和碩睿親王多爾袞到了遼河地方,接到洪承疇的一封稟啟,在便轎中趕快讀完。當時大清朝廷中的文武大臣,有兩件事都沒料到:一是都沒料到李自成會親自率領幾乎是全部進北京的人馬離開北京,向距離北京七八百裏遠的山海衛討伐吳三桂;二是都沒料到一向堅不投降清朝的吳三桂會派使者向清朝借兵。因為事情的變化發展太出多爾袞和大清朝眾多文武官員的意料之外,所以在多爾袞出兵之前,清朝的決策是先向正西走,然後轉向西南,從薊州或密雲境內進入長城,穩紮穩打,看情況向北京進攻。因為多爾袞和清朝的文武大臣們沒有料到情勢發生了新的變化,所以大清的南征大軍按照一般的行軍速度往西,每日黎明啟程,黃昏駐營休息。在洪承疇的稟啟中,最重要的幾句話是建議加速進兵,不讓李自成從北京逃回陝西。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