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策,這次東征之前,滿朝文武,諫阻孤東征的隻有你與李岩二人。看來你們的諫阻是有道理的。如今應該如何才好?”
宋獻策坐了下去,沉默片刻,不敢急於回答,也不敢說出他的真實意見。李自成見此情況,催促道:
“有話你不妨直說。今日是大軍東征的第一天,離山海衛尚遠;到兩軍交戰時候,你說出來就晚了。”
宋獻策看見皇上此時確有誠意詢問他的意見,雖然他仍然害怕出言招禍,但是身為軍師,三軍生命所係,大順國運攸關,他又略微遲疑片刻,說道:
“此事關係極大,臣不敢直言。”
“你說吧。隻要有道理,孤一定聽從,縱然說錯了,我決不怪罪於你。”
宋獻策認為這是他再一次諫阻東征的一個機會,如果放棄這個機會,他必將留下終生悔恨。他拋開顧慮,懇切地對李自成說道:
“陛下!兵法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皇上對於我軍進入燕京之後,士氣迅速低落情形,知之甚悉,故不得不禦駕親征,借以鼓舞士氣。此種苦心,臣私心感動,幾乎為之落淚。然而對知彼而言,最為缺乏。目前看來,滿洲兵在何處,是否已經出動,打算從何處進犯幽燕,是否與吳三桂已經勾結一起,凡此種種實情,我朝全然不知,如在夢中。自古用兵,在出兵前十分重視‘廟算’。孫子雲:‘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多算勝,少算不勝,而況於無算乎?’請恕臣死罪,容臣在大戰前得盡忠言,以報陛下知遇之恩……”
“你說下去,說下去,有話直說不妨。”
宋獻策說道:“數年來,陛下兵鋒所至,無不克捷。往年兢兢業業之心漸少,聽阿諛頌揚的話日多。從渡河入晉以來,陛下與左右之人,都以為天下已經到手,隻等到燕京舉行登極大典,就有了萬裏江山,江南各地可傳檄而定。等到吳三桂堅不投降,才有討伐吳三桂之議,而如此大事,群臣中向陛下諫阻者寥寥無幾。直到此時,群臣中都認為吳三桂對我大順不過是癬疥之疾,更沒有看到我大順軍進入幽燕,占據北京之後,明朝已亡,能與我朝爭天下的強敵不是吳三桂,而是東虜。可是由於多年積習,內地漢人總是將滿洲部落看成遼東夷狄之邦,非腹心之患。正所謂一葉蔽目,不見泰山。目前,東虜是否已經同吳三桂勾結一起,不得而知;東虜的八旗勁旅是否已經出動,不得而知;滿洲兵將在何時何地同我進行惡戰,不得而知。因為我對敵人動靜茫然不知,貿然孤軍東征,所以就沒有‘廟算’,正如古人所雲:‘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請陛下聽從臣再一次披瀝陳詞……”
李自成的心中驀然震動,且有點生氣,將眼一瞪。他的左眼下邊,離眼球半寸遠處,在第一次攻開封時留下的箭傷疤痕,在眼睛怒睜時特別怕人。他沒有大怒,用冷冷的口吻說道:
“今日是東征的第一天,你專說掃興的話!”
宋獻策立刻跪到地下,顫聲說道:“臣死罪!死罪!”
李自成沒有再說別的話。有一個片刻,他望著跪在地下的宋獻策,既沒有對他說什麼責備的話,也沒叫他平身。雖然宋獻策說出了許多使他大為掃興的話,分明已經斷定東征必敗,但是軍師的話確實都有道理。這時,他忽然看見,宋獻策的兩鬢上有了許多白發,下巴上也有一些白須,而三四年前,並不是這樣的。自從崇禎十三年十月間宋獻策到他的軍中,不但向他獻上《讖記》,立了非凡大功,而且在重要謀略上,在幫助他進行大順軍的新建製上,都獻出了心血,非一般文臣可及。他想了一想,用溫和的口氣說道:
“你說的有道理,也是出自忠心。快坐下,孤不會怪你。孤有重要話問你,快坐下吧。”
宋獻策叩了個頭,重新坐下。李自成緊皺雙眉,小聲問道:
“軍師,你是孤的股肱之臣。崇禎十三年,孤初入河南,正是困難時候,牛金星來到軍中,緊接著你也來了,又接著是李岩來了。可以說是風雲際會。幾年來同心同德,共建大業。目前東征勝敗,大業所係。你替孤拿個主意。”
宋獻策看出來李自成的心中彷徨,仗著膽子說道:“請陛下拿出壯士斷腕決心,傳旨停止東征,三萬人馬在通州準備迎敵,三萬人馬回燕京準備守城。”
李自成沉吟片刻,說道:“不行,此計孤不同意!”
宋獻策不敢駁辯,膽怯地問道:“陛下有何睿見?”
李自成緊皺雙眉,神情威嚴,小聲說道:“獻策!你想想,如今大軍已經啟程,天下臣民皆知,消息也已經傳往長安,連吳三桂那方麵也知道了。事已至此,不見敵而忽然退兵,自毀士氣,自亂陣腳,自損聲威,自古無此用兵之道,不僅見笑於今世,也將貽譏於後人。現在東虜方麵,尚無確報,也許尚未出動。孤決定趁將士們因孤親自東征,士氣轉盛,奮力一戰。倘若不乘此一戰,士氣再低落下去,想鼓起來很難,惟有在燕京等著挨打。為今之計,應該趁滿洲兵尚未來到,我大軍迅速進到山海城下,迫使吳三桂向我投降;如不投降,就一戰將其擊敗。然後,馬上回師,與東虜決戰。這是孤的主意,你看如何?”
宋獻策不敢回答,隻佯裝沉思不決。
李自成知道局勢確實危險,但又不願停止東征,猶豫片刻,下定決心,說道:
“獻策,東征之舉不能中止,一中止即葬送了國家威望,破壞了全軍士氣。在此情況之下,你用筆記下來,馬上去辦。今夜就完全辦妥,將孤的諭旨迅速發出,不可耽誤。”
“遵旨!”
因為今日是在行軍途中,並非戰場,所以禦前官員們在李自成駐地正廳中除陳設禦座外,在另一張桌上陳設筆硯,以備使用。宋獻策走到陳設筆硯的桌邊,打開墨盒,膏好毛筆,攤開一張箋紙,回頭望著李自成說道:
“請陛下諭示。”
李自成說:“你記清楚,第一件事,傳諭保定劉芳亮,立即調集兩萬精兵,交穀可成率領,火速趕來燕京,不可遲誤!”
宋獻策迅速記下皇上原話,複述一遍,隨即停筆恭候。
李自成接著說:“傳諭駐荊州權將軍袁宗第,如左良玉在武昌無重要動靜,望將湖廣軍民諸事交白旺處置,袁宗第本人速調集五萬精兵星夜趕往河南,鎮壓叛亂,即在河南等候後命。”
宋獻策一邊記下上諭,一邊在心裏感到欣慰。他深知袁宗第是一員虎將,攜五萬大軍回師河南,不但河南的局麵不致糜爛,而且對黃河以北的戰事也隨時可以救援。他將口諭記錄念了一遍,又一次停筆恭候。
李自成又吩咐道:“向天佑閣大學士傳孤諭旨,催羅戴恩押運金銀珠寶速回長安,如尚未走盡,必須悉數啟程,妥運無誤。這是一件大事。還有第二件,燕京各城門嚴禁出入,不許官員外逃。第三件,將城中存放的紅衣大炮,全交李岩迅速運到城上,安好炮位,檢查彈藥,擦淨炮膛,寧可備而不用,不可臨時慌張……”
宋獻策不覺說道:“是,是,非常重要!”
“啊,還有一件大事,孤幾乎忘了。”
“請陛下諭示。”
“傳諭留守長安的權將軍澤侯田見秀:張獻忠已在四川成都建立大西偽號,派重兵駐在廣元,又派出一支人馬進犯漢中。田見秀務必速派得力將領,剿滅進犯漢中一帶的張獻忠零股逆賊,奪取廣元,並做好準備,俟孤回師長安以後,即派大軍入川,掃蕩獻賊,不使其割據一方,為患將來。”
宋獻策將記錄恭述一遍,問道:“還有何諭示沒有?”
李自成說:“沒有別的緊急事啦。你回到隨征軍師府,將這幾道諭旨辦妥,晚膳後送來,孤看過以後,由你軍師府連夜發出,不可遲誤。”
宋獻策馬上回到隨征軍師府,屏退閑人,隻將兩位機要書記官叫到麵前,從懷中取出皇上的絕密口諭記錄,命兩位機要書記分別擬好諭旨稿子。宋獻策將稿子仔細看過,改動幾個字,使之更符合皇上平時說話的口吻。然後命一位同皇上左右常有來往的書記官趕快進行宮去,請皇上親自一閱。
崇禎十六年三月,李自成殺了羅汝才,改襄陽為襄京,建立新順政權,自稱新順王,初步設置了中央和地方政權。從那時開始,軍政事務日繁,以新順王名義發出的各種告示、命令,都是文臣擬稿,經他過目,由他用朱筆在稿子後邊寫一個草書“行”字,俗稱“畫行”,這文件就可以由分管的文臣用楷書謄抄,再請掌璽官加蓋印璽,向外發出。到了西安,建立了大順朝,製度更為嚴密,而李自成對“畫行”也已經成了習慣。
李自成正要用晚膳,簡單的、熱騰騰的菜肴已經擺到了桌上,軍師府擬好的諭旨稿子送到了。李自成立刻放下筷子,趕快審閱擬稿。他隻在關於催令火速押運金銀珠寶等財物全部離開燕京的諭旨中加了一句:“務將羅虎棺材運回長安厚葬,以慰忠魂。”別的文書也有改動一二字的。李自成用朱筆畫行之後,立刻交軍師府來的官員帶回。
宋獻策將皇上用朱筆批改和畫行的文書恭讀一遍,命書記官們按照規定程式,用楷書分別繕寫一份,後邊隻蓋軍師府公章,每道諭旨裝入一個特製封函,上注“絕密”二字,打成一包,包外寫明:“交天佑閣大學士府即交行在兵部衙門,六百裏塘馬速投。”由於牛金星是當朝首相,凡關於全局大事,必須讓他明白,所以所有的諭旨都另外抄錄一份,上邊注明“交天佑閣大學士親啟”。宋獻策馬上派一官員,帶領兩名兵丁,立即將這些絕密的十萬火急文書送往北京。當時,雖然大順軍已經占領了從北京經冀南過河南、到湖廣的廣大地方,但是都不穩固,幾乎處處都有叛亂,所以這些文書必須送相府,再交給“行在”的兵部衙門,然後傳送到應該送去的地方。例如袁宗第駐在湖廣荊州,路途遙遠,河南局勢不穩,隻有“行在”的兵部衙門知道怎樣將文書送到荊州。當這件事辦完以後,宋獻策又親自將經皇上朱筆畫行的文稿交專管機密檔案的官員收好,這才用晚膳,這時簡單的菜肴和饅頭在桌上已經涼了。
為著明早四更就要出發,忙碌了一整天的宋獻策必須趕快睡覺。然而他躺下以後,想著這戰爭毫無取勝把握,他做軍師的責任重大,竟無良策,忽然出了一身冷汗,疲倦和瞌睡一下子都沒有了。
李自成也同樣不能入睡。他今天在馬上本來想了許多問題,明白他的禦駕東征並沒有必勝把握,然而又不能改變決定。來到通州駐下以後,經過同宋獻策的深談,他心中更加清楚:此次東征吳三桂很是失計。如果一戰不勝,滿洲兵乘機來到,局勢將會不可收拾。尤其他想到燕京空虛,隻給牛金星和李岩留下一萬人馬守城,倘若他東征不利,不但不可能求助援兵,更可怕的是,當他正在同吳三桂作戰時候,滿洲兵從密雲一帶突然進入長城,一方麵截斷他的後路,一方麵進攻燕京,將他置於絕地。想到這裏,他的睡意一掃而光。
後來他想起來竇妃也諫阻他不要東征。當竇妃知道他決定要親自東征的時候,膽怯地對他說道:
“皇上,北京重地,陛下不可離開,命一位大將代陛下東征不可以麼?”
李自成沒有馬上說話,一則不願助長婦女幹政之漸,二則他有難言之苦,不能對竇妃明說。可恨的是,他的大順軍進入北京以後,很快貪戀女色,搶掠財物,士氣頹喪。他聽說一般將士認為,李王進北京為的是打天下,文武官員們為的是封官晉爵,他們下級將士為的是“子女玉帛”,自古就是這個道理。這是從前沒有過的情況,不但他自己心中明白,宋獻策和李岩二人也明白,還有他的侄兒李過也看得清楚。因為牽涉到劉宗敏,所以他們不肯明白說出。如今對著竇妃,李自成當然不肯明言。他隻是輕輕歎口氣,說了一句:
“目前情勢,我必須禦駕親征,振作全軍將士之氣。不要幾天,就可以勝利歸來。”
黎明時候,李自成用過早膳,正準備離開武英殿的宮院,竇妃跪下送行,神色黯然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