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北京的第一天,李自成到了通州。劉宗敏和李過率領大約三萬人馬繼續向密雲前進,大順皇帝的禦營和第二批三萬人馬則在通州停留一夜。北京城中有許多事他不放心。最近幾天,北京城內和附近郊區,有幾個地方在夜間出現了無頭招貼,辱罵大順朝都是流賊,宣傳平西伯不日將率領大軍西來,攻破北京,為崇禎皇帝發喪,恢複大明江山。另外,牛金星今日飛馬轉來河南、山東、山西各地消息:新占領的州縣都很不穩,有的地方,當地士紳和明朝的舊有官吏,借口大順新上任的官員征調騾馬、金銀、女人,引起民憤,公然號召部分百姓,群起驅逐大順新派去的官吏,有的則把他們殺死。

自從崇禎十三年秋天進入河南以來,李自成打過多次仗,直到攻破北京,每次出兵他都是高高興興,認為勝利就在眼前,馬到必然成功。然而今天的打仗與往日截然不同。今日的東征,他雖然在口中絕不露出一個字的真實想法,但內心中十分沉重,對勝利毫無信心,常常想到可能會無功而回,甚至也想到會吃敗仗。雖然會敗到什麼地步,他不能逆料,但是他也想到會出現十分可怕的局麵。他心中明白,他率領去東征的人馬號稱二十萬,實際上隻有六萬,北京隻留下大約一萬左右戰鬥力不強的人馬守城。萬一在山海衛戰爭失利,不但不能靠北京增援,而且連退回北京、固守待援也不容易。

為著鼓舞士氣,他在將士們麵前總是麵帶莊嚴的微笑。莊嚴,是因為他已經是大順國王;倘若不是吳三桂不肯降順,他已經在北京登極,成為大順皇帝了。微笑,是因為他知道將士們一則都很辛苦,二則去山海衛同關寧兵作戰都有點害怕,至少說士氣不高,所以他不能不用微笑或輕輕點頭,給他的東征將士們一點無言的鼓勵。然而他的心頭是沉重的。他的心中壓著兩句話,不敢告訴任何人:戰爭非打不可,勝敗毫無把握!

他到通州的時候,不過申時剛過,離天黑尚早。他擔心局勢會有變化,命劉宗敏和李過率大軍繼續前進,他自己率禦營三千人馬在通州停留一晚,處理要務,並決定明日四更繼續趕路。

李自成目前雖然沒有在北京舉行登極大典,但他實際上已經是大順朝皇帝身份,所以他要在通州暫駐,不僅事先傳諭劉宗敏和李過等主要將領知道,而且他的駐地,以及各隨征官員駐地,如何嚴密警戒,都在他到達通州前由主管官員作了妥善安排。近半年來,在新降順的文臣口中,把這種在禦駕駐地的嚴密警戒說成“警蹕”。雖然李自成在說話時對使用這兩個字尚不習慣,但在實際生活中他已經接受了這種從封建曆史上一代代傳下來的製度。盡管今天是在行軍途中,在通州李自成的臨時駐地,也層層崗哨,戒備森嚴,不要說老百姓,連他手下的文武官員想見他也不容易。

在通州駐下以後,李自成稍事休息,立刻命傳事官員將宋獻策叫來,商議他在馬鞍上反複考慮的幾個問題。

在往年作戰,他充滿昂揚的朝氣,從來沒有擔心過可能戰敗。例如在崇禎十五年的夏天,他剛剛包圍開封,老營駐紮在開封西郊大堤外,羅汝才的老營紮在他的附近,忽然得到消息,官軍有兩位總督和名將左良玉率領的十七萬人馬到了距開封四十五裏的朱仙鎮,他立刻約同羅汝才前去迎敵。因為出發很急,兩座老營中屯積的大批糧食來不及帶走,也沒有多餘的人馬留下守護,任開封百姓出城來搬運一空。那時農民軍迎戰官軍,情況雖然緊急,但士氣卻十分旺盛,李自成對大戰充滿信心,也完全掌握局勢。但今天出征不同,李自成明白他的將士們進北京後士氣衰落,既害怕同吳三桂的關寧兵作戰,更害怕清兵進來。他自己雖然堅持東征,實際上預感到很可能出兵不利,心上的擔子沉重,所以他要在通州停留一夜。

李自成在通州暫住的地方是明朝的一家官宦宅第,被他手下的將士們稱為行宮,打掃得十分幹淨。他要同軍師宋獻策商議的問題極為機密,所以不僅窗外不許有人,連庭前的天井院中也不許有人走動。他很動感情地低聲向軍師說道:

“獻策,自從崇禎二年起義,至今整整十六年了。這十六年中,孤身經百戰,出生入死,可是很少像今日出征這樣心思沉重。你是我的心腹重臣,可知道這是為什麼?”

宋獻策回答:“臣雖甚愚,但是忝為陛下軍師,且蒙皇上隆恩,倚為腹心。今日禦駕親征,聖心沉重,愚臣豈能不知?陛下出征之前,臣曾經幾次諫阻,也隻為深蒙聖眷,欲在關鍵時候,直言相諫,以報聖眷於萬一耳。今日已經東征,若再猶豫,必將影響士氣,故臣考慮倘若戰事不利,如何能夠使局勢不至於不可收拾。”

李自成明白宋獻策不惟考慮到戰爭不利,而且考慮到很不利,考慮到局麵甚至壞到不可收拾。他的心頭更加沉重,在心中暗想:可是人馬已經出動了,未見敵人,匆忙退兵,會使天下恥笑,處處叛亂,整個大局潰爛,陷於不可收拾之境。李自成沉吟片刻,對軍師低聲說道:

“獻策,會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麼?我想,吳三桂頂多隻有三萬多人馬。萬一我們去山海衛作戰不利,可以全師而退,還不至於使大局不可收拾。當然,出師不利,不但會大損我軍士氣,也會大損孤的威望。孤的心頭沉重,不過為此罷了。”

“不,陛下!臣所擔心的不是吳三桂的三四萬關寧人馬,而是擔心東虜的八旗兵乘機南下,截斷我軍退路,或乘虛進犯北京。”

李自成說道:“獻策!我在西安出兵前並沒有將東虜看成一件大事,隻認為它曆年來見明朝十分虛弱,所以幾次興兵南犯,如入無人之境。如今它見我軍強大,所向克捷,直趨幽燕,攻破燕京,必不敢輕易南犯。等孤到了北京之後,起初也很大意,後來因為看見吳三桂竟然不降順我朝,又得探報,知道東虜正在調集人馬,分明是有意南犯。到這時,孤才想著必是吳三桂知道東虜將要南犯,所以他敢憑著山海孤城,決不降順。既然局勢如此緊迫,又如此險惡,怎麼辦?孤隻有先東征山海,打敗了吳三桂,然後對付東虜,所以不聽你與李岩的諫阻,決計出征。”

宋獻策說道:“陛下確實英明,隻是臣擔心已經來不及了。”

李自成大吃一驚:“怎麼來不及了?!”

“從崇禎二年以來,東虜幾次入犯,都是從薊州、密雲一帶進入長城,威脅北京,深入畿輔,橫掃冀南,再入山東,飽掠而歸。臣擔心我軍正與吳三桂相持於山海城下,東虜精銳之師已經來到北京近郊了。”

“會這樣快?”

“長城自由海關至居庸關,綿亙一千餘裏,為隆慶初年戚繼光親自籌劃督修,分為三協十二區,分兵防守。萬曆中年以後,防禦廢弛,後來更沒有兵將駐守。崇禎年間,東虜幾次南犯,都是從薊州、密雲一帶,找一個無兵防守的口子,自由進出。我大順軍雖然攻占燕京,卻無兵防守長城。薊州、密雲兩州縣,何等重要,不但無兵駐防,連州縣官也沒有委派。一旦有警,無人稟報。我們如瞽如聾,必將措手不及。”

李自成不覺脊背上冒出汗來,隻是因為他沒有忘記自己的皇帝身份,仍然保持著莊嚴冷靜的神情。他忽然記起來,前幾天宋獻策諫阻他禦駕東征時曾經說過一句話:“吳三桂西來對三桂不利,皇上東征對皇上不利。”如今道理分明,他恍然明白,原來此次往山海衛禦駕親征,實為失策。但是大軍已經出動,怎麼好呢?……

沉默片刻,他想不起什麼良策,向軍師小聲問道:“今天大軍出征,萬目共睹,不可改變。萬一東虜南下,你,你,你……你有何良策可以解救我大順軍的眼下危局?”

“陛下,目前我兵過少,所以吳三桂敢於拒降,滿洲兵敢於南犯。臣忝為軍師,實無根本良策。倘若與吳三桂接戰,必須一戰取勝,迫其降順,否則迅速退兵,以防滿洲兵從薊州、密雲一帶過來,使我不但腹背受敵,而且燕京空虛,有被東虜攻破之虞。”

“我軍同吳三桂接戰之後,倘若一時不分勝負,如何退兵?”

“吳三桂隻是我大順朝的癬疥之疾,真正的強敵是滿洲人,必須從山海衛騰出手來,全力對付東虜。”

“孤有意調劉芳亮火速來防守燕京,你看如何?”

“臣也想過這一著棋,但不敢向陛下說出。”

“為什麼?”

“劉芳亮所率偏師,原來不足二十萬人。渡河入晉以後,由運城一帶東進,攻破上黨,東過太行,占領豫北三府。凡是重要之處,不能不留兵駐守。隨後由彰德北上,先占冀南三府,後破保定,一直進到真定為止。為何不再向燕京進逼?實因他兵力逐漸分散,到真定已經成強弩之末。如果調他防守燕京,豫北、冀南、冀中各府州縣,即將無兵彈壓,處處叛亂,土地與人民均非我有。今日河南、山東各地,名為歸順,情況堪憂。劉芳亮手中的幾萬人馬,不到萬不得已,臣以為不要調動為好。”

李自成又沉默片刻,突然站立起來,在屋中低頭彷徨,深深地歎一口氣。

宋獻策心中大驚,跟著站起,退避牆角。他雖然投奔皇上於初入豫西的困難日子,獻《讖記》首建大功,以後被皇上倚為心腹,與牛金星成為大順朝草創時期的左輔右弼,但是他深知自古至今,伴君如伴虎,隨時都容易忠言見疑,正直招禍。是不是因他說出了各地人心不服的實際情況,招惹皇上的心中不快?是不是他近來曾諫阻皇上東征已經使皇上不高興,如今東征第一天,他又說出了使皇上掃興的話,將會遭到嚴責?刹那之間,他不能不想到,自從去年十月攻破西安以後,開始有大批明朝的官吏降順,進入山西後第二批官吏降順,進入北京後又有第三批。凡是新降官吏,都喜歡對新主阿諛奉承,歌功頌德,借以攀龍附鳳,飛黃騰達。而皇上喜歡聽新降諸臣阿諛逢迎的話,對不合心意的話就不願聽了。決定向北京進軍,以及攻破北京以後的種種失計,都由於皇上的心思變了,不聽他的諫言。如今……

李自成停住腳步,輕輕地感歎一聲,轉回頭來叫道:

“獻策!”

“微臣在!”

聽皇上的聲音平和,宋獻策的心頭上驀然輕鬆,趕快問道:

“陛下有何麵諭?”

李自成尚未說話,一位禦前侍衛親將在簾外稟道:

“啟奏陛下,劉體純有緊急軍情稟報!”

李自成回答:“叫他進來!”

李自成與宋獻策交換了一個眼色,都不做聲了。

劉體純被引進來以後,先向李自成叩頭。不聽到皇上吩咐,他不敢起身。李自成猜到不會有好的消息,輕聲說道:

“二虎,站起來吧。有什麼緊急消息?”

劉體純叩頭起身,站著說道:“我們派到山海衛城中的細作回來一個,向臣稟報,說吳三桂已經向滿洲借兵了。”

李自成表麵照常,心中大驚,不由地向軍師望了一眼。他又向劉體純問道:

“滿洲兵現在何處?”

“回陛下,滿洲兵消息,在山海城中傳說不一。有人說滿、蒙、漢八旗兵正在向沈陽集中,有人說八旗已經出動。近幾年來,滿洲人對關內的朝政大事,軍旅部署,隨時偵探甚明,我們卻對滿洲的動靜不很清楚。崇禎十幾年中,東虜幾次進入長城,事先明朝都沒防備,就因為偵探不靈,等著挨打。何況我大順朝一直在內地對明朝作戰,沒有將滿洲放在心中;進入燕京以後,才明白我朝的真正強敵不是明朝,是滿洲人。我們平日探聽明朝的各種消息很容易,如今事到臨頭,探聽滿洲方麵的消息十分困難……”

李自成已經明白劉體純要說明的是什麼困難,他急於要同宋獻策商量緊急大事,不要劉體純再往下說,吩咐說:

“二虎,你去休息吧。要繼續多派細作打探吳三桂方麵的各種動靜,不怕多花銀子。我是大小戰爭中滾出來的,從來沒有像今日這樣情況不明,兩眼黢黑!”

劉體純退出以後,李自成叫軍師坐下,歎了口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