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珅和郭雲龍兩位跟隨吳三桂多年的親信將領,懷揣著向多爾袞要求借兵複國的重要書信,出山海關策馬向北奔去,大明敕封平西伯兼關寧總兵吳三桂的心落下一半。剩下的一半,就是騰出手來,全力以赴加緊部署迎戰李自成的戰事。

按照傳統的用兵道理,吳三桂應該派出一支人馬去迎擊大順軍,而不應讓強敵進至城下。隻是因為兵力不足,不能分兵防守永平,在遠處迎擊敵人,而隻能在石河西岸拚死野戰。所以他一麵部署在西羅城之外與大順軍作殊死鏖戰,一麵將勝敗前途寄托在滿洲兵能夠及時從中協或西協進入長城,抄大順軍的後路,使大順腹背受敵。

部署完畢,吳三桂便下令在南郊演武廳搭起一座台子,召集一部分關寧將士、高級幕僚,以及佘一元等地方士紳,開一次誓師大會,振奮士氣。台子上邊設有香案,香案後設有一張供神的長形條幾,上邊供著用黃紙書寫的大明皇帝的牌位,牌位前是香煙繚繞的黃銅香爐,香爐兩旁點燃著茶杯粗的白色蠟燭。吳三桂在莊嚴的軍樂聲中率領關寧軍中的文武要員與地方士紳,向崇禎皇帝的神主行三跪九叩頭禮。直到此刻,吳三桂雖然知道要恢複大明江山非常困難,但是他依舊相信自己是大明的忠臣,沒有考慮到投降清朝,所以當他率領關寧軍的文武要員和本地士紳向崇禎的神主行禮時候,大家都滿懷淒愴,幾乎下淚。

行禮以後,吳三桂麵向南坐在椅子上,向全場官兵和士紳們慷慨陳詞,說明流賊首領李自成親率十萬賊兵東來,今日可到永平,一天後即會來犯山海。他決計誘敵深入,在山海城外,痛殲流賊,救出太子,重建大明江山。接著,他講到兵餉奇缺,不能讓將士空腹殺賊,隻好請地方士紳代為籌餉。他的口氣中帶有威脅意味,也很打動人心。士紳們雖然隻有佘一元有舉人功名,有的是秀才,有的不曾進學,但他們都是將近三百年大明朝廷的子民,至今不能不懷著亡國之痛,視李自成為逆賊。當吳三桂向大家講話時候,不僅他自己的感情慷慨激昂,那些文武官員和地方士紳,也無不飽含熱淚。

吳三桂講完話,命人將昨日在清查戶口時抓到的一名細作拉出來祭旗。這細作被五花大綁,腦後插著亡命旗,一麵大呼冤枉,一麵被推到旗杆下邊,強迫跪下。犯人尚在呼冤,一聲未完,行刑者手起刀落,人頭砍掉。斬了細作之後,被稱為“南郊誓師”的重要儀式結束了。

這時候,吳三桂得到稟報:李自成親自率領的東征大軍,離永平隻有一天的路程了。

楊珅和郭雲龍帶著向清朝攝政王多爾袞借兵的書信走後,一直沒有消息,使吳三桂十分放心不下。到底楊珅在路上遇見了多爾袞沒有?多爾袞率領的滿洲大軍何時能從薊州與密雲一帶進入長城?這兩件大事,由於楊珅和郭雲龍沒有回來,也沒差人先送一點消息,使他又想到必須避免同李自成馬上交戰。一個對李自成的緩兵之計,又在他的心中冒頭。

在南郊誓師一畢,吳三桂約請那些參加誓師的地方士紳到他的行轅繼續議事。在他的軍中,有許多善於出謀劃策的心腹幕僚,在當時這類官員或稱讚畫,或稱參議,或稱參謀,名稱並不統一,但職務都是謀士。他吩咐一部分謀士幫助武將去西城牆上和西羅城部署防禦,一部分人則被請到行轅中來,經過一陣密商,吳三桂決定派遣七位地方士紳,趕快吃畢午飯,由行轅供給馬匹,並往永平,迎接李自成,請李自成暫停在永平城,不要前進,等候平西伯差人前來議和。這幾位士紳明知道事到如今,空洞的言辭無補實際,這一份差使不但徒勞,而且有性命危險。可是他們深知不幸生逢亂世,他們與家人都住在山海城中,吳三桂不再有朝廷管束,成了割據一方的古代藩鎮,生殺予奪,任意施為。別說叫他們去見李自成,縱然叫他們去上刀山,跳火海,他們也不能不去。這七位士紳趕快回到家中,匆匆吃了午飯,帶上幹糧,與父母妻兒灑淚相別,在一個約好的地方聚頭,騎上平西伯行轅為他們準備的馬匹,心中歎氣,匆匆向永平出發。

吳三桂得不到楊珅去滿洲借兵消息,十分焦急,趁不到午飯時候,偕幾位幕僚和本地較有學問的舉人佘一元,登上西羅城,巡視防禦準備。西羅城建於崇禎十五年,是臨時修築的土城,城矮而薄,城中本來很少居民,現在忽然搭了許多窩鋪和軍帳,駐滿軍隊。靠城牆裏邊,修築了許多炮台,架設了火器。山海城的西城牆上,新築了兩座炮台,架設紅衣大炮,有火器營的官兵守在旁邊。他們又從城頭上往北走,察看一座小城,名叫北翼城。它的東城牆就是長城。吳三桂在城頭站住,向北邊觀望一陣,看見長城從燕山上曲折而下,到達山腳,始交丘陵地帶。從燕山腳到山海關看來不到四裏之遙,就在這中間修築了一座小城,填補了長城守禦上的一段薄弱環節,十分重要。他又看見,這座小城中大約有三四萬官兵守城,城頭上備有弓弩和小的火器,城裏搭有窩鋪。吳三桂向左右幕僚說道:

“這座北翼城十分重要,原來修築時是為對付關外敵人,如今對付關內敵人也很重要。是什麼人在此守城?”

一位參謀官回答:“守將名叫張勇,是一位千總,叫他來叩見鈞座麼?”

“不用了。”吳三桂轉向舉人佘一元問道,“這一座小城很重要,也是當年戚繼光主持修的?”

佘一元回答:“不,這座小城的時間近。崇禎十年,楊嗣昌做山、永巡撫,修築北翼城和南翼城,沒想到今天很有用了。”

吳三桂因為掛心向清朝借兵的消息,沒有再看別處,從山海關的左邊下城,同幕僚們和佘舉人分手,帶著護衛們回公館去了。

已經中午了。吳三桂進了內宅上房,看見愛妾陳圓圓正在神像前焚香許願。明朝人最崇拜關公,尊他為協天大帝。在平西伯的上房後牆正中間懸掛著一軸關公畫像,是從寧遠帶來的。畫軸前的神幾上的銅香爐中已經點著了一把香,陳圓圓正要跪下去磕頭許願。吳三桂問道:

“為什麼人許願?”

陳圓圓回答:“流賊快要來到,這是伯爺進關後的第一次大戰,願關帝爺保佑伯爺在戰場上兵鋒無敵,旗開得勝,殺敗流賊。”

“你也要祝願滿洲兵順利地進入長城,與我軍從東西夾擊流賊。”

吳三桂剛說完這句話,忽聽仆人稟報:楊副將與郭遊擊已經回來,等候傳見。吳三桂驀然一喜,回頭大聲說:

“快,請他們到小書房中!”

副將楊珅約摸三十四五歲年紀,原是白淨麵皮,眼睛有神,儀表堂堂。經過近幾天日夜奔波,鞍馬勞累,睡眠缺少,飲食上饑飽無定,風耗日曬,尤其是在歸程中心情痛苦,又怕受吳三桂的嚴責,麵色發暗,消瘦了許多。郭雲龍也不如前,但是他隻是陪同楊珅前去,心上的擔子較輕,加上原來就是黑紅麵孔,也比較胖,所以表麵的變化不大。

吳三桂看見楊副將,心中一驚,問道:“子玉,你見到清朝的攝政王了麼?”

“回稟伯爺,攝政王多爾袞率領滿、蒙、漢八旗大軍日夜兼程,直奔山海關來。”

“啊?!奔往山海關來?不是從中協或西協進入長城?”

楊珅看見吳三桂的麵色嚴厲,趕快從懷中取出多爾袞的回書,雙手呈給主帥,說道:

“請鈞座先看一看清朝攝政王的這封書子,卑職再麵稟其他情況。”

吳三桂接過書信,抽出來展開一看,基本清楚了,在心中說道:“完了!完了!這可是俗話說的,前門拒虎,後門進狼!”他原來夢想他能夠代表明朝舊臣,與清朝合力打敗流賊,恢複大明江山,萬沒想到,多爾袞乘機脅迫他投降清朝,先搶先占據山海關,使他不但不能成申包胥流芳千古,反而成了勾引清兵進入中原的千古罪人。這麼一想,他的手索索打顫,憤怒地向楊珅問道:

“我們原來探聽確實,多爾袞決定按照往年慣例,率領八旗兵從中協和西協進入長城。我們寫去借兵書信,也是這個主張,與他的想法一樣。怎麼突然變卦?你們見了他,當麵怎麼說的?你平日很會辦事,也有心計,我將你看成心腹,怎麼中了他的奸計?”

楊珅和郭雲龍從椅子上站起來,將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吳三桂明白這是狡詐的多爾袞見機變卦,要趁此機會奪取山海關,滅亡中國。他原來暗中打算與清朝合力殺敗李自成,迫使李自成交出太子和他的父親,他在軍中扶太子繼承皇位。如今這好夢落空了,他父親、住在北京的母親和全家三十餘口的性命難保了。他此時更明白自己身為亡國之臣,萬事皆空,正如俗話所說:皮已經剝掉了,毛怎麼能再生長?他深深地歎口氣,落下眼淚,對楊珅和郭雲龍說:

“事情如此結果,出我意外。但這事責任不在你們二位。我本來要留你們吃午飯,可是我此時心緒很亂,也很傷心,不留你們了。你們回家,洗一洗,吃一頓熱飯,睡一大覺。晚上請到我這裏用飯,我有事同你們商量。關於清兵要來山海的事,請暫守機密,對任何人不要泄露,以免士民驚駭,也會亂我軍心。”

兩位將領深諳主帥平西伯的心境,連他們自己也對多爾袞趁火打劫,率領清兵來占領山海關這件事深為不滿,激起來民族情緒,心懷悲憤,向主帥拱手辭出。走出行轅大門時候,有兩三位平日廝熟的軍官笑著迎上來,向他們先道辛苦,接著小聲詢問向清朝借兵結果。他們擺擺手,不肯回答。人們登時心頭一沉,收起了臉上笑容,退後一步,讓他們趕快走了。

等楊珅與郭雲龍走後,吳三桂將多爾袞的書信揣進懷裏,去內宅用膳。大戰臨近,處處人馬倥傯,滿城中士民驚慌。加上強迫聚斂糧食和餉銀,更加使山海城中的氣氛大變,使人們有一種大難臨頭的感覺。幸而關於清兵正在向山海關奔來的消息,還在保密,連行轅中上下人等都不知道,所以平西伯府中一如平日。

陪平西伯用膳的隻有兩個人,一個是愛妾陳圓圓,一個是陳圓圓的養母陳太太。旁邊有丫環、仆婦伺候。陳圓圓看見伯爵臉色煩惱,悶悶飲酒,使她對戰事很不放心。她同媽媽,生長江南,從未經過戰亂。在她的家鄉,如今正是風光美好的時節,如古人說的,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又如古人說的,雜花生樹,群鶯亂飛。自從嫁到北方,如今是第一次遇到戰爭,而且不是小戰,是關於吳平西和關寧軍生死存亡的大戰。外麵哄傳李自成親自率十萬大軍前來,一二日內就會來到城下。她知道平西伯今日上午在南郊演武廳誓師,還斬了一個李自成的細作祭旗。還知道平西伯差往滿洲借兵的使者楊副將剛才已經回來。借兵的結果如何?她很想知道。但是照吳府一向規矩,軍旅事不許女人們隨便打聽,所以在一頓午飯時候她隻能偷眼觀察平西伯的臉上神色,溫柔殷勤地敬酒,不敢隨便開口。此刻,眼看一頓午飯快吃畢了,她有點沉不住氣了,又看見她母親幾次向她暗遞眼色,於是膽怯地小聲問道:

“楊副將今日從滿洲回來,有何好的消息?”

吳三桂站了起來,從一個丫環手中接過一杯溫茶漱漱口,望著陳圓圓說道:

“軍旅事你不用打聽,兩日內你自會明白。如今看來,必能殺敗流賊,收複北京。”

陳圓圓驀然一喜,如花的臉頰上綻開笑容,用蘇州口音的嬌聲說道:“妾祝賀伯爺將建立不世大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