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三桂沒有笑容,在心中歎了口氣,停住腳步,向美貌的愛妾和陳太太囑咐:

“吩咐小廚房,預備幾樣精致菜肴,晚飯我要在書房中宴請三位文武官員。”說畢,他就大踏步出去了。

陳圓圓和她的媽媽雖然聽說大戰必將勝利的話,心中驀然欣慰,但又互相望一眼,生出來莫名其妙的憂慮。唉,伯爺的神情顯然是心思沉重!

吳三桂走進書房,在一個蒙著虎皮的躺椅上躺下去休息。局勢的變化使他震驚,也使他不知所措。他本想閉目休息一陣,但是心亂如麻,忍不住重新掏出多爾袞的書信仔細觀看。他心中罵道:“媽的,說什麼代我報君父之仇,明明是乘人之危,趁火打劫,逼我投降,滅我中國!”他從躺椅上一躍而起,在書房中來回走了片刻,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頹然坐下,深深地歎口長氣。恰在此時,陳夫人的一個心腹丫環,雙手捧著一個朱漆長方茶盤,上邊放著細瓷工筆花鳥蓋碗,送到平西伯老爺的麵前。這個丫環也是江南人,剛滿十六歲,也頗有幾分姿色。往日,她給主人送茶,倘若書房中沒有別人,年輕的伯爺總是定睛向她的臉上端詳片刻,看得她滿臉通紅,心中狂跳,低下頭去。有時,吳三桂趁著無人看見,在她的臉蛋上輕輕地擰一下。她又害怕又害羞,退後一步,腰身一扭,回眸一笑,趕快走出書房。但是今天是陳夫人命她借送茶之名看看伯爺為何心情不快。她一進來就看見主人一臉懊惱神氣,駭了一跳。她膽戰心驚地將茶盤捧到主人麵前,主人漫不經心地自己揭開碗蓋,又漫不經心地將碗蓋放在茶盤上,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突然將茶碗向磚地上用力一摔,摔得粉碎。丫環大吃一驚,雙手猛一搖晃,碗蓋落到地上,碎成幾塊。丫環顧不得收拾地上瓷片,撲通跪下,渾身顫栗,哽咽說:

“奴婢倒的是一碗溫茶,沒想燙了老爺的嘴。”

住在隔壁小房間中隨時等候呼喚的仆人王進財慌忙進來,二話不說,彎身搶著揀拾地上的瓷片。吳三桂的一時忿怒,迅速冷靜下來,他對丫環說:

“我不是生你的氣,同你毫不相幹,不要害怕。翠蓮,你走吧。見陳夫人不要說我在書房中生氣。”

丫環磕了個頭,從地上站了起來。雖然是眼淚未幹,但剛才嚇得煞白的臉孔又恢複了紅潤。

中年仆人王進財將地上的碎瓷片收拾幹淨,站在主人的麵前說道:

“翠蓮這姑娘已經十六歲,連奉茶也不懂。送來熱茶,燙了老爺的嘴,惹老爺生氣。我再給老爺倒一碗溫茶?”

吳三桂吩咐說:“進財,你快去將寧參議請來,我有要事同他商量。你順便告訴行轅二門和大門口的值勤官員,伯爺我下午有緊要公事,凡不是我特意召見的,一概不傳。”

不過片刻,吳府的家生奴仆王進財將參議官寧致遠帶了進來。他獻茶以後,趕快退出,不妨礙伯爺與心腹參議官密商大事。

吳三桂先呼著寧致遠的表字問道:“子靜,楊副將與郭遊擊已經回來啦,你見到了麼?”

寧致遠回答說:“我聽說他們在翁後地方遇到了清朝的奉命大將軍、攝政睿親王多爾袞。他們拿著伯爺的書信前去借兵,結果如何?”

吳三桂臉色沉重,沒有回答,將多爾袞的回書交給寧致遠,讓他自己去看。

寧致遠看了多爾袞的書信以後,臉色大變,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是吳三桂身邊的心腹謀士,參與了向滿洲借兵的秘密決策。當時已經探知清兵決定由中、西協進入長城,他和吳三桂希望清朝的八旗兵與大明平西伯的關寧兵同心合力,東西夾擊,殺敗李自成,收複京城,並且在戰場上救出太子,恢複明朝社稷。吳三桂是一個不讀書的武人,遇事常依靠寧致遠出謀劃策。寧致遠原是拔貢出身,鄉試未中舉人,自認為走科舉這條路不能夠致身青雲,轉而欲以軍功圖成。前幾年由朋友推薦他入吳三桂幕中。吳三桂幕中十分缺乏人才,很快便得到重用,倚為心腹。

吳三桂見寧致遠長久低頭不語,問道:“子靜,你怎麼不說話呀?”

寧致遠抬起頭來,恐懼地說道:“鄙意以為,本地舉人佘一元平日留心滿洲情形,頗有見解。可以請他前來,共商對策。”

吳三桂沉吟說:“會不會泄露消息過早,使山海百姓驚擾?”

寧致遠說:“一二日內,李自成率領的十萬流賊與多爾袞率領的數萬清兵,將同時到達山海,局勢可以說萬分緊迫。流賊從西邊來,人盡皆知。清兵正從北邊來,尚無人知。但是至遲明日上午,必須使士民知道,以免臨時驚慌擾攘,影響對流賊作戰。”

吳三桂認為這話也有道理,問道:“你知道佘舉人對滿洲情況熟悉?”

“他是本地舉人,在本地士紳中聲望最高,所以致遠就同他交了朋友。有時談及時事,才知道他對滿洲情況,頗為留意,識見遠出致遠十倍。目前遇此突然變故,出我們意料之外,如何應付為宜,不妨請他來商量一下。”

看吳三桂沉吟不語,寧致遠又說:“他是崇禎舉人,雖未入仕,卻是忠於明朝。他又世居山海,家在城中。滿洲人來占領山海關,為國為家,他都會為鈞座盡心一籌。”

“好,叫仆人請他速來!”

佘一元的住家離吳三桂的行轅不遠,很快就請到了。佘一元不知為何事請他前來,頗有驚懼之色。行禮坐下之後,仆人獻茶退出,吳三桂將多爾袞率大軍直奔山海關的消息告訴了他,並將多爾袞的書子交給他親自一看。佘一元看了多爾袞的書信,半天沒有說話,頭腦完全懵了。他知道滿洲人多年來勢力強大,不甘心割據遼東,隨時圖謀南下,占領北京,所以昨天在南郊誓師以後,聽吳三桂說將向清朝借兵,扶太子登極,恢複明朝社稷,他雖然口頭上說這是申包胥哭秦廷,但心中卻不由地想到石敬瑭,隻是不敢對任何人說出來他的擔心。現在看了多爾袞的書信,恍然明白,向北朝借兵的事,已經在暗中進行數日。如今多爾袞要趁機滅亡中國,收降吳三桂,絕不許扶太子登極,也絕不許再有一個石敬瑭!眼看清兵就要來到,三百年漢族江山,就要亡於一旦!佘一元既十分恐慌,又十分痛心。麵色蒼白,渾身打顫,落下眼淚,半天說不出話來。

吳三桂出身於明朝的武將世家,其舅父祖大壽也是名將,自己又受封為平西伯,所以他不甘心背叛漢族,留下千古漢奸罪名。看見佘一元的悲憤表情,他自然更為痛心,不禁也落下熱淚。他與佘一元本來是素昧平生,駐軍山海以後,因為軍務在身,十分忙碌,與地方士紳沒有多的來往。此刻沒料到佘一元同樣有亡國之痛,頓時產生朋友感情。他呼著佘一元的表字說道:

“占一仁兄,你雖然中了舉人,但畢竟尚未入仕,沒有吃朝廷俸祿,雖有亡國之痛,應比我輕。我今日請你前來,不是談亡國之痛,是想請教你如何應付當前這種局麵。大約再有兩天,多爾袞就率領清兵來到,我如何應付好這個局麵?”

佘一元心中仍很悲痛,回答說:“我雖未入仕,但是兩天後清兵進關,我就要遵令剃發,不能不為之痛哭。一元五歲入學讀書,十歲前背完‘四書’,接著就背誦《孝經》。《孝經·開宗明義》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所以漢人不剃發,不刮臉,以別於胡人。不幸生逢末世,竟連父母遺體尚不能保,豈不痛哉!”

吳三桂說:“如今國家尚不能保,何論胡子頭發!據你看,多爾袞將要占領山海關,與我合兵殺敗流賊。請問,你有沒有好的主意,讓多爾袞不占領山海關?”

佘一元長歎一聲,說道:“事已至此,毫無善策。多爾袞這個人,心狠手辣。他決定要進山海關,打通清兵以後的南下大道。鈞座若抗拒無力,反招大禍。隻好順應時勢,迎他進關,先殺敗流賊再說。”

“我原來想借清兵殺敗流賊,從戰場奪回太子,扶他登極。此夢今已落空。”

“滿族人要占領北京,占領數省之地,恢複金朝盛世局麵,是勢所必至。此一形勢,並非始於今日,而開始於皇太極繼位以後。在努爾哈赤生前,滿洲國家草創,無力進入長城,也未想到占領北京,隻能割據遼東。努爾哈赤死後,皇太極繼位,國力發展很快。努爾哈赤在位時候,俘虜了漢族人,有的殺掉,有的分給滿族人家中為奴。皇太極繼位以後,俘虜的漢人一律不殺,已經被賣作奴隸的漢人都予釋放,還其自由之身。凡是被拆散的家庭,令其團聚。所以在皇太極的天聰年間,遼東的滿漢兩族之間不再仇視,和平相處,各安生業,戶口增加很快。皇太極還招降了許多明朝叛兵叛將,盡量優待。像明朝的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三個叛將,率部下泛海投降,皇太極都派人迎接,並且都封為王。到了崇禎九年,也就是清太宗皇太極天聰十年,滿洲內部政局穩定,人口大增,兵力強盛,不但成了明朝的關外強敵,而且開始有問鼎中原之誌。努爾哈赤初年,滿洲都是些小部落,各據城堡,稱為國家。努爾哈赤隻是一個部落首領,依靠祖上留下的十三副甲起事,也依靠他的兄弟子侄都是自幼學習騎射,勇敢善戰,通過戰爭和殺戮,吞並了其他部落。到了萬曆己未,經過薩爾滸大戰,難啊!明軍戰死了四萬五千多人,文官武將死了三百多人。從這次戰爭以後,滿洲人主宰遼東,已成定局,再想挽回昔日局勢,雖諸葛複生,亦無善策。何況今日見明朝已經亡國,李自成又絕不是漢高祖與唐太宗一流人物,多爾袞豈能善罷甘休,坐失良機?”

吳三桂說:“崇禎年間,滿洲兵幾次進入長城,飽掠之後,仍回滿洲。倘若此次也能如此就好了。”

“難啊!十餘年來,滿洲兵於秋冬之間農閑時候進入長城,在畿輔與山東擄掠人口、財物,於春末返回遼東。每次擄掠,使滿洲人口增加,財力物力增加,而明朝國力不斷削弱。這是皇太極要進入中原,在北京建立清朝的宏圖遠略。多爾袞就是繼承他的遺誌。這次清兵南下,與往日不同,其目的就是要畢其功於一役。如果一戰殺敗流賊,大概不出數月,清朝就會遷都北京,決不再割據一隅。”

佘一元深深地感歎一聲,接著說道:“滿洲自皇太極繼位以後,國勢日強,久有占領北京,滅亡明朝之心。可惜朝廷大臣中知道這種可怕的實情者並無多人。楊嗣昌大體明白,但後來被排擠出朝廷,在沙市自盡。陳新甲知道得更清楚,給崇禎殺了。洪承疇也知道清朝情況,本想給明朝保存點家當,但他身為薊遼總督,實際在指揮上做不得主。崇禎帝沒有作戰經驗,又剛愎自信,身居於深宮之中,遙控於千裏之外,致使洪承疇的十三萬人馬潰於一旦,終成俘虜。”

談起兩年前鬆山潰敗,吳三桂歎了口氣,猶有餘恨。但現在他無暇重論此事,又向佘一元問道:

“你怎麼知道多爾袞要在北京城建立清朝?”

佘一元回答說:“自古以來,各族胡人崛起北方,名色眾多,旋起旋滅,不可勝數。其中有少數胡族,產生過傑出的英雄人物,為之君長,勢力漸強,開始南侵,因利乘便,在中國建立朝廷。所謂五胡亂華,就是先例。遼、金、元也是如此。如今的滿洲人,正是要步遼、金、元之後,在北京再興建一個朝代。這一宏圖壯誌不是開始於多爾袞,而是開始於皇太極,所以我認為多爾袞這次率兵南下是繼承皇太極的遺誌。不管鈞座是否派使者前去借兵,多爾袞都會乘李自成之亂率清兵南下。這道理就是,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