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一元一時想不起來用什麼適當的話表達他的思想,不免打了頓兒。寧致遠趕快說:

“朝代興衰,關乎氣數,非人事可以左右。”

佘一元畢竟讀書較多,忽然靈機一動,對寧致遠說道:“不然,子靜兄。歐陽修雲:‘嗚呼,盛衰之理,雖曰天命,豈非人事哉!’我倒是更為相信人事。古人有言:‘勢有所必至,理有所固然。’多爾袞之誌在於滅亡中國,奪取山海關隻是順手牽羊,這一切都已了然。滿洲人蓄意占領北京,在關內建立清朝,將此誌明告世人,是在崇禎丙子春天。這一年四月,皇太極將大金國號改稱大清,年號改為崇德,廢稱汗號,改稱皇帝,在沈陽南郊築壇,祭告天地,受滿、蒙、漢三族的百官和朝鮮使臣朝賀,奉表勸進,踐天子之位。清朝要進入中原,繼遼、金、元之後,統治中國,雄心決於此時。像這樣大事,明朝的大臣們如在夢中。不管伯爺是否派人借兵,多爾袞都要繼承皇太極遺誌,率領清兵南下。倘若伯爺不派人前去借兵,與多爾袞在中途相遇,多爾袞從薊州、密雲一帶進入長城,仍然會殺敗流賊,攻占北京,在北京建立清朝。伯爺借兵,隻不過使多爾袞臨時改變進兵之路,並不改變戰爭結局。”

吳三桂聽到這裏,忽然想到自己勤王不成,君亡國滅,父母和一家三十餘口陷於賊手,必遭屠戮,十分痛心。他向佘一元含淚問道:

“照你說來,我吳某隻能做亡國之臣?”

佘一元也落下淚來,說:“一元雖未做官,但是幼讀聖賢之書,已領鄉薦(中舉),今日竟不免做亡國之人,馬上要遵照胡人之俗,剃去須發,豈不痛哉!豈不痛哉!”

佘一元與吳三桂不再說話,相對飲泣。寧致遠也跟著流淚。但是他想著大清攝政王已經將平西伯晉封王爵,關寧兩地的文武官員都可以跟著升遷,在寧遠一帶的田地房屋也可以收回。想到這些實際問題,雖然他也跟著落淚,卻不像佘一元和吳三桂那樣痛心。

三個人正在相對垂淚,吳府的仆人王進財進來,向主人稟報:

“佘舉人老爺府上有仆人來傳話,為老太太看病的陳大夫已經請到,請佘老爺速回,與陳大夫斟酌脈方。”

佘一元趕快用袍袖擦幹眼淚,正要起身告辭,吳三桂用手勢使他稍留片刻,又揮手使仆人退出。他向佘一元探身說道:

“我知道占一仁兄是一位孝子,既然令堂老夫人玉體違和,我不敢強留。隻是還有件事,尚需請教,說完以後,你就回府。”

“鈞座有何事垂問?”

“大概在兩三天內,流賊與清兵同時來到山海,如何對付為好?”

“常言說,兩害相權取其輕。李賊攻破北京,逼死帝後,滅亡明朝,此是不共戴天之仇。且李賊進京之後,不改賊性,縱兵奸淫婦女,拷掠官紳索餉,弄得天怒人怨。鈞座必須親率將士,一戰殺敗流賊。而清朝之興旺局麵與明朝數年來的內亂與衰亡情況,恰恰相反。故今日形勢,鈞座隻有聯清剿賊一條路走,他非一元所知。”

佘一元起身告辭,吳三桂將他送到書房門口。他們盡管地位不同,但同時想到一兩天內就要變成滿洲朝廷的臣民,同樣心中淒然。佘一元正要拱手辭出,忽然想起一句要緊的話,低聲說道:

“多爾袞來到時候,必然駐軍歡喜嶺或威遠堡,等著你去朝見。請千萬為全山海城的無辜百姓考慮,使之免遭屠戮之禍。”

吳三桂輕輕點頭,歎一口氣,向佘一元拱手相別。

吳三桂同佘一元談話之後,已經不再幻想清兵還會退回沈陽,向參議官寧致遠說道:

“子靜,多爾袞乘我之危,逼我投降清朝,我實在不能甘心。但是權衡輕重,我認為寧可投降清朝,決不投降流賊。你看怎樣?”

寧致遠立刻抬起頭來,回答說:“鈞座所見甚是,甚是。事到如今,已無猶豫餘地。望即速決定,今晚再給多爾袞寫封書子,請他率大軍星夜前來。我們在一二日內誘敵深入,與大清兵合力將流賊消滅在山海城下,收複北京。”

“‘太子未死,目前在李賊軍中。倘若奪回太子,即擁戴太子登極,以係天下臣民之望。’這話是否寫在信中?”

寧參議沉吟片刻,搖搖頭說:“我看不提為好。多爾袞在來書中有消滅流賊之語,也提出了為崇禎帝複仇的話,獨不提恢複大明江山,他要使大清朝建都北京之意甚明。況且多爾袞以大清攝政王的身份晉封鈞座為平西王,你已經變成了大清的,大清的……”

“你直說吧,多爾袞使我變成了大清的降臣,也就是他多爾袞手下的降臣!”

“唉唉,事情就是這樣。木已成舟,隻好如此,隻好如此。”

吳三桂忿然說:“我本來是大明崇禎皇帝敕封的平西伯,硬逼我留下千古漢奸罵名,我姓吳的死不甘心!”

寧致遠趕快用手勢阻止吳三桂再往下說。吳三桂分明受到良心責備,落下眼淚,小聲呼喊道:

“我這個亡國之臣,對不起殉國的先皇帝,對不起落入賊手的太子!”

“伯爺,請你千萬不要這樣想。伯爺欲效申包胥廷之哭,向清朝借兵並非投降。但天下事不如人意者十常八九,遇著個多爾袞確實厲害,後世會原諒你的苦衷。何況崇禎為人,猜忌成性,動不動誅戮大臣。你在他手下為臣,縱然立下大功,未必就能善終。何況在明朝異姓不能封王,你充其量升到侯爵。如今你實際尚未向清朝投降,多爾袞就封你為王,同早投降的尚可喜、耿仲明等同樣看待。伯爺,你一晉封為王,你的麾下文武舊部都將跟著提升,這可不是一件小事!”

吳三桂沒有做聲,暗想著寧致遠的這番話也有道理,輕輕地歎一口氣。

寧致遠接著說道:“還有一件大事,也是一大難題,我想鈞座定會想到。倘若投降清朝,這難題就會迎刃而解。伯爺,你不能不為攜進關內的二十萬寧遠難民著想。倘若處理不善……”

吳三桂的心中一動,趕快說:“你說下去,說下去。”

寧致遠接著說:“當北京情況緊急時,崇禎帝起初不同意放棄寧遠,認為祖宗的土地雖一寸也不可失。後來流賊日漸逼近,崇禎帝才同意放棄寧遠,但必須將寧遠一帶的士民護送進關。這樣就耽誤了關寧兵去北京勤王的時間。為著日後向朝廷請求發給寧遠士民到關內的安家費、救濟費等等,我們上報的移民是五十萬口,實際隻有十幾萬口。這十幾萬寧遠士民,為著皇命難違,離開了祖宗墳墓,丟棄了田產房屋,背井離鄉,變成難民,遍地哭聲,一路哭聲。伯爺……”

“你說得好,說下去。”

“寧遠百姓進入關內,遵照薊遼總督的安排,分散到關內附近的昌黎、樂亭、灤州、開平等縣安置。臨時征用本地房舍、土地、糧食,供寧遠移民之用,騷擾地方,而寧遠移民亦生活十分困難。主客之間,暫時無事,一旦關內各地歸流賊所有,寧遠內遷之戶必無生路。隻有與清兵並力擊敗流賊,寧遠人才能生存。按照多爾袞的書子,隻要降順清朝,等打過這一仗之後,寧遠內遷難民,還可以回歸故裏,原有土地房舍,仍歸故主,祖宗墳墓可以相守。這二十萬遼民的天大困難,遼民與本地居民的利害紛爭,隨之冰釋。古人雲,識時務者為俊傑。目前情況緊急,望鈞座深味此言,不要徘徊求存於兩強之間。我們隻知道多爾袞原來決策是從中協或西協進入長城,不料他中途改變主意,大軍轉向南來,一二日內可以到達。請鈞座趁此時候,當機立斷,轉禍為福。”

吳三桂從椅子上站起來,在屋中走了一圈,腳步沉重地走回原位坐下,歎息一聲,在心中忿忿地說道:“好啊,光棍不吃眼前虧,老子日後總會有出這口氣的時候!”這句話他隻能深深地埋在心中,直到二十九年之後,他才起兵反清,戰事波及半個中國,經過八年,終被康熙皇帝平定,史稱“三藩之亂”。

吳三桂重新坐下以後,吩咐寧致遠立刻為他起草給多爾袞的第二封書信,催促攝政王多爾袞率大軍趕快往山海關來。吳三桂看過稿子以後,經過他反複斟酌,修改一遍,然後謄寫清楚。雖然多爾袞的回書中已經封他為平西王,然而一則要表示他的身份,用的仍是“大明平西伯”的名義,二則一時不能扭轉他僅存的一點民族感情,對於大清朝攝政王封他為王爵的事,他沒有一句表示謝恩的話。

晚上,他在書房中設便宴為楊珅和郭雲龍二位將軍洗塵,寧致遠也參加酒宴,以便密商大計。當夜派郭雲龍偕另一位遊擊銜的親信將領孫文煥,往寧遠的路上迎接多爾袞去了。

第二天,即四月二十日,李自成已過永平,繼續東來,大戰迫於眉睫。山海城中人心惶惶,空氣十分緊張。隻是吳三桂早就嚴禁城中士民逃出去,才能夠勉強維持城內秩序。

早飯以後,吳三桂在行轅大廳中召集緊急會議,遊擊以上將領和高級幕僚全出席了。他一個人坐在椅子上,文武官員們按品級肅立麵前,恭聽他的講話。他要將目前的局勢向大家講清楚。

他說:“多爾袞原來打算從薊州、密雲之間進入長城,可是在翁後接到我的借兵書子以後,忽然改變主意,已經轉向正南,直奔山海關來,估計後日可到。”

一位將領憤憤地說:“這是乘人之危,想不費一槍一刀,占領夢想多年不能到手的山海關噢,什麼幫助我朝!伯爺,你答應讓清兵進關麼?”

另一個人問:“伯爺,太子在流賊軍中。殺敗流賊之後,奪回太子,滿洲人同意我們扶太子登極麼?”

又有人說:“我家老將軍在流賊軍中,怎麼辦?”

吳三桂心中明白,滿洲人決不會留下太子的性命,也明白一旦同李自成刀兵相見,他的父親、母親和住在北京的全家人必遭屠戮,悲聲說道:

“唉,我身為大將,既不能扶太子登極,也不能保父母性命,不忠不孝!”隨即失聲痛哭。

楊珅接著向大家說明在翁後遇見清朝攝政王多爾袞以後的情況,還說多爾袞已經將平西伯晉封為平西王,平西王爺麾下文武官員都將相應提升,流散在關內的眷屬都可以返回寧遠,收回田地房屋,守著祖宗墳墓,安居樂業。聽了楊珅對時局的補充介紹以後,大家的心情開始變了。

散會以後,各將領都趕快將局勢的突然變化告訴自己的下屬。關寧軍隻好接受這既成事實。因知道清兵即將來到,將要合力戰敗李自成,為崇禎皇帝報仇,士氣反而突然提高了。

寧致遠奉吳三桂之命,約請地方士紳佘一元等,將清兵即將來到的消息告訴大家,要大家傳知百姓,不要驚慌。吳三桂另外派出二三百人清除威遠堡土寨內外的荒草、榛莽、牛羊糞便,從歡喜嶺上的大道到威遠堡清理出一條幹淨道路,以迎接即將到來的大清攝政王和他的隨行官員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