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我的寨主!亂世年頭,你和撫台大人在給王吉元什麼官職上何必釘是釘,鉚是鉚的!如今這屋裏除大奶奶外沒有別人,我們不妨說實話。你以為官軍眾多,就能一戰成功麼?”
宋文富的心中一動,沉吟不語。
馬三婆接著說:“據我看,倘若你宋家寨按兵不動,王吉元不賣射虎口,官軍想仗恃人多取勝很難。李闖王的老婆高桂英有勇有智,可不是好惹的。上月官軍已經領過她的教,知道她的厲害。再說,更可怕的是,李闖王的病已經快好啦,可以親自謀劃指揮,縱然有十個鄭總督、丁巡撫,在智謀上能比得上他?何況,山中的大戶都給踏在腳底下不能動彈,那班莊稼漢窮鬼們跟賊一心啊!我敢說,光靠從武關和商州來的兩路大軍,加上從藍田來的一支官軍,別想取勝。不信?我敢打手擊掌。總督和巡撫也心中明白,所以才來求你宋寨主出兵,又求你招撫王吉元投降朝廷。倘若王吉元忠心保闖王,死守射虎口,我的寨主啊,你縱有通天本領也近不得闖賊老營!事情是明擺著的:一則你同王吉元在這一次戰爭中舉足輕重,二則你不叫王吉元這小子稱心滿意,你縱然流年大利,官星高照,也仍然好事難成。你同王吉元都應該要大價錢,千萬不要誤了行情!”
宋文富覺得馬三婆的話很有道理,心裏說:“這母貨真厲害!”但是搖搖頭,淡然一笑,拈弄著短胡子,裝作滿不在乎地說:
“三嫂,你不明白我的心思。我隻求效忠朝廷,幫官軍掃蕩流賊,至於‘利祿’二字,素不掛懷,說不上我為自己要什麼大的價錢。”
馬三婆笑著說:“大爺,你雖然淡於利祿,不肯替自己要大價錢,可是行情在看漲啊。隻要許了王吉元做參將,外給五千兩銀子,買他個真心投降,你宋寨主就會穩做大官!即令攥不到總兵印把子,拿到副總兵印是順手牽羊。大奶奶,你說是麼?”
寨主奶奶滿心高興,但她故意歎口氣,搖頭說:“他如今已經討了兩個小老婆,還鬧著要將一個丫頭收房。等他做副將大人,不知得討多少小老婆,還有我的好日子!”
宋文富趕快望著馬三婆說:“今晚巡撫行轅有人來,讓我同他商量商量看。”
“二拴囑咐我明日一早回去,他在射虎口等我,將你的回話轉告王吉元。事不宜遲,免得夜長夢多。”
宋文富點頭說:“今夜決定。”說畢就起身走了。
一更以後,巡撫行轅的讚畫劉自豫從商州來到了。他是進士出身,曾做過一任知縣,因贓被劾,丟了紗帽。後來花了幾千銀子,在吏部買了個候補知州,分發陝西候缺。丁啟睿因他是歸德(今商丘地區)同鄉,邀他來行轅幫忙,保薦他讚畫軍務,以便在“剿賊”大捷後以“出力有功人員”得到優敘。自從丁啟睿派他同宋文富兩次接談以後,他做官的胃口更大了。他認為隻要能夠買動王吉元投降,從宋家寨直搗李自成老營,建立奇功,莫說知州,實授知府也大有指望。今夜,是他第三次親來宋家寨。他自認為官運如何,決於此行。
宋文富將貴客迎進二門內的三間書房中,立刻命仆人擺上已經精心準備的酒肴,邊吃邊談,連宋文貴也不令作陪。聽宋文富談了王吉元的情形以後,劉讚畫放下酒杯,帶著老謀深算的神氣,將長指甲在桌麵上輕輕彈著,想了片刻,暫不談王吉元要的價錢,慢吞吞地問道:
“目前軍情緊急,馬三婆經常來到寶寨,難道能夠瞞得住闖賊的耳目麼?”
宋文富很有把握地微笑著,說:“請劉老爺放心。一則闖賊和幾個大頭目都在病中,二則馬三婆平日常來敝寨,所以尚不會露出馬腳。射虎口由王吉元駐守,隻要他不泄漏,別人誰會泄漏?”
“不,凡事以縝密為佳。雖說闖賊等均在病中,但聽說賊妻高氏也並不容易對付。王吉元是不是受了高氏密計,假意投降?”
宋文富的心中稍微一動,想了想,笑著說道:“不會,不會。高氏雖然甚是精明,但近來內外大事都得她操心,到處奔波,每日筋疲力盡,暫時還不會留心到馬三婆身上。至於王吉元,他本來是張獻忠的人,四月間曾被李自成打了一頓,久已懷恨在心。他願意投誠是出自真情,絕不是高氏設的密計。”
“宋寨主,自古兵不厭詐,可不要上當啊。”
“請劉老爺放心。賊中情形,文富十分清楚。”
“倘若老兄敢擔保王吉元並非假降,愚弟今夜回城,明日當向撫台稟明,予以自新之路。至於官職,頂多給個千總,外賞兩千銀子。你想,翻山鷂高傑投誠後才做到遊擊,他係無名小賊,何能與高傑相比?”
宋文富笑著說:“倘若撫台大人珍惜國家爵祿,執意不肯給王吉元一個參將職銜,此事就難辦了。王吉元不投降,文富縱有眾多練勇,莫想攻進射虎口這道天險,更莫說襲劫闖賊老營。官軍與李自成一旦交戰,文富無路效力,隻好作壁上觀了。”說畢,又輕聲嘿嘿一笑,趕快為客人執壺斟酒。
劉讚畫笑一笑,說:“兄台為王吉元討參將職銜可謂盡心幫忙!”
宋文富說:“閣下誤矣。文富之所以如此替王吉元說話,實際上是為商洛山中大局著急,也為丁撫台的前程擔心。”
“如何說丁撫台的前程?”
“請劉老爺不必瞞我,有些機密事在下也略有所聞。上月官軍進攻失利,鄭製台與丁撫台掩敗為勝,虛報戰績,雖然暫時哄住了朝廷,但皇上英察多疑,耳目眾多,斷難使他長受蒙蔽。聽說十天前製台與撫台兩大人又奉到皇上密旨,口氣十分嚴厲,責他們勞師糜餉,畏怯不前,上月雖有小勝,但未獲清剿實效,而所奏戰功,語多欺飾。皇上責令製台、撫台兩大人迅速進兵,務期將商洛山中殘餘流賊一鼓蕩平,不得貽誤戎機。請你想想,如這次進剿又無結果,丁撫台的烏紗帽能保得住麼?倘若皇上震怒,不惟會丟掉烏紗帽,恐怕還有不測之禍!”
“皇上陛下的這一道密旨,老兄何以得知?”
宋文富笑著說:“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西安、商州兩地縉紳中,文富尚有幾位親戚、世交,衙門中的機密大事豈能瞞住在下?此次進兵勝利,對撫台大人有大大好處,對劉老爺也有大大好處。否則……”他故意不說下去,拿起筷子在一盤焦炸子雞上晃一晃停住,說:“請!請!我們隻顧說話,快涼了。”
劉讚畫心中吃驚,暗想著宋文富確實厲害,不怪他幾個月來能夠周旋於官軍與李自成之間,應付裕如。他夾了一塊焦炸子雞在盤子邊蘸點椒麻鹽,放到嘴裏一邊嚼著一邊思忖,決定向宋文富稍作讓步,以便在今夜將事情說定,免得誤了督、撫兩大人的用兵方略。他吐出一節雞腿骨,隔桌子將身子向前探探,低聲說:
“宋寨主,你我雖係新交,卻是一見如故,情同莫逆,肝膽相照,無話不可交談。皇上近日嚴旨督責,事屬機密,本非你我所當竊議,所以我未敢向兄台泄露一字。既然老兄已從別處聞知,則泄露機密之責就不在愚弟了。皇上確實責令督、撫兩大人克期進兵,將商洛山中殘寇一鼓蕩平。督、撫兩大人深體皇上焦急心情,所以一麵使用重兵從武關和商州兩路並進,還有一支偏師自藍田相機南來,一麵也想曉諭王吉元趁機反正,以便出闖賊不意,奇襲他的老營。據愚弟看來,督、撫兩大人這次用兵,計慮周詳,勝利如操左券。即令王吉元投降之事不成,亦無礙各路大兵齊進,使闖賊無從應付。但如王吉元能夠反正,當然更好不過。”
宋文富奸詐地拈須一笑,說:“劉老爺還是將文富當外人看待,並沒將心裏話和盤托出。”
“不然,不然。弟適才所言,全是實話,望勿對外人泄露一字。”
宋文富又笑著說:“既然督、撫兩大人計慮周詳,勝利如在掌握,在下就不再多費周折勸說王吉元投降了。剛才為丁撫台擔心的話,請恕我冒昧直言,千萬不要使撫台知道。”
“這話自然也不能泄露出去。”
有片刻工夫,他們飲酒吃菜,都不談招降王吉元的問題。劉自豫心中明白,宋文富故意拉硬弓,替王吉元要高價也就是替他自己要高價。但是如不對宋文富再作讓步,今夜就會不得結果,而總督和巡撫都在等候著王吉元投降的消息。雖然總督和巡撫也檄令從藍田進兵的將領設計招降替李自成把守石門穀山寨的杆子頭目,但是杆子中並不齊心,而且那地方離李自成的老營過遠,不像王吉元投降後可以致闖王死命。由於總督和巡撫給了他權宜處置的指示,所以他想了一陣,忽然說道:
“我看,王吉元的官職和賞銀,由兄弟大膽承擔吧。隻要他實意投降,答應獻出射虎口,可以給他做遊擊將軍,外加賞銀三千兩。倘若能襲破闖賊老營,不管能否活捉闖賊夫婦,都將另行敘功,額外重獎。至於老兄有意要個副將職銜,實授商州守備,弟已與撫台談過,撫台也問過了製台,已蒙兩大人答應,保奏老兄以參將銜實授商州守備。本朝定製,一州守備沒有掛副將銜的,掛參將銜已經夠高了。我兄以商州人做商州守備,雖在知州之下,然而兵權在手,實為一州之主,連知州遇到大事也得惟老兄的‘馬首是瞻’。請恕我說一句粗俗的話,這就叫‘強龍不壓地頭蛇’。”說畢,哈哈一笑,舉杯回敬主人。
宋文富心中滿意,與劉讚畫同幹一杯,然後說:“王吉元那邊,我當盡力勸說,想來可以真心投降。至於文富自己,世受國恩,自當粉身碎骨,報效朝廷,決不貪一官半職。能夠實授商州守備,使文富有職有權,容易做事,也隻是為保衛桑梓著想,至於掛何等官銜,無足計較。”
客人連連點頭,說:“我知道老兄同我一樣,淡於名利,隻是處此亂世,想替朝廷略效微力而已。”
“是,是。”
客人又說:“撫台還是擔心,單有足下率領的鄉勇進入射虎口,加上王吉元的降賊二百,未必能攻破李賊老營,致其死命;最好讓官軍假道寶寨,同鄉勇一同奪取闖賊老營,方不致萬一貽誤戎機,影響全局。”
宋文富頓時搖一搖頭,說:“此事前日已拜托劉老爺回稟撫台大人,斷然不能奉命。三年前,敝寨曾遭官軍洗劫,燒殺奸擄甚於流賊,至今寨中父老言之痛心。今日即令小弟肯讓官軍假道,父老們也不肯同意,所以這話請不必再提了。”
客人懇切地說:“我此次動身來寶寨時候,撫台大人一再麵諭,望兄台能使官軍一千人假道寶寨,定然秋毫無犯。撫台願作擔保,萬無一失。”
宋文富說:“目前將驕兵惰,軍紀敗壞,故百姓不怕賊而怕兵。他們連朝廷老子的話都不聽,豈肯聽巡撫的話!萬一敝寨重遭兵災,使文富將有何麵目再見寨中父老?”
客人說:“既然足下如此不放心,那麼官軍不在寨中停留,隻穿寨而過如何?”
宋文富輕輕地搖搖頭,說:“弟雖是武科出身,讀書不多,但也知道‘假道於虞以伐虢’的故事。我縱然想做虞公,無奈全寨父老不肯假道,也是枉然。”他捋著短須哈哈一笑,又連連拱手說:“萬懇劉老爺俯諒苦衷,在撫台大人麵前代為婉言稟明,不勝銘感。”
客人也隻好笑笑,說:“足下將官軍假道寶寨的事比做‘假道於虞以伐虢’,此言差矣。弟今晚連夜回城,請示撫台之後,一二日內當重來寶寨。假道之事,另作商議。”他端起酒杯,接著說:“弟借花獻佛,借足下的酒恭賀足下馬到成功,前程萬裏。幹此一杯!”共同幹杯之後,宋文富正要斟酒,劉讚畫又說:“足下報國恩,救桑梓,立大功,在此一役。”
“謬蒙撫台大人與劉老爺青睞,過為期許,使文富感愧莫名。文富碌碌,倘能為朝廷建立下涓埃微功,均出於撫台大人栽培之恩與劉老爺多方提攜之力,自當永銘不忘。”
“哪裏!哪裏!我兄太過謙了!”
酒足飯飽,劉讚畫連夜坐轎子回城複命。他上兩次來,宋文富都有厚禮相送,這次送禮更重,除送給他三百兩銀子外,還送了幾件名貴字畫和古玩。劉讚畫一再推辭,卻使眼色給一個跟隨仆人收下。宋文富將客人送出寨外,隨即興衝衝地回到書房,將好消息告訴了前來問信的宋文貴,轉回內宅。大奶奶還沒有睡,愁眉苦臉地對他說起兒子的癆病加重的事,擔心凶多吉少,挨不過秋後,抱怨他不很掛心,沒說完就滾下眼淚。他望著大奶奶,卻沒有聽清她說的什麼,高興地說:
“好,好。果然盼望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