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嘉絨釋義

是的,我從拉薩開始。

所以如此,是考慮到敘述的方便。從更深層的意義上講,我所以走進西藏,也就是為了走出西藏。西藏這個名字,與整個藏民族息息相關。

在曆史上,藏民族從現今西藏自治區的南部發源,建立吐蕃國,北上建都拉薩,再向青藏高原的各個方向擴展。在青藏高原的東部,吐蕃鐵騎翻山越嶺,從群山的台階上拾級而下。在西藏本部,大部分河流最終都轉向了南方,流向了呷格——印度這個白衣之邦。當他們一路向東,向東北,順著從青藏高原發源的長江與黃河,以及這兩條中華之河眾多的支流在群山森林間衝辟出來的巨大峽穀,出現在河西走廊,出現在柴達木盆地,出現在關中平原,出現在成都平原的邊緣。這時,在吐蕃鐵騎麵前,出現的是一個正如日中天的強大帝國。在這樣一個漫長的弧形地域裏,他們遭遇的都是一個民族,崇尚青色的民族。於是,一個新的稱謂在藏語裏出現了:嘉絨。一個與印度相對應的名字,意思是黑衣之邦。

在這種遭逢發生之前,他們曾經過一個寬廣的過渡地帶,史書上沒有留下關於這個地帶的稱謂。這個地帶在現在的地理描述中應該是青藏高原東北部黃河第一彎上的若爾蓋草原,和草原東邊一直向四川盆地拾級而下的岷山山脈和邛崍山脈的腹地。在今天,這片八萬多平方公裏的土地叫做阿壩,是一個以藏族為主體的自治州。

據說,阿壩這個地名,得自於吐蕃大軍征服了這片土地之後。當時,這支軍隊的主體部分大多來自現在西藏的阿裏地區。他們長期屯居這片地域,與當地的土著在血緣上交融混合,而留下了這個意義已經有所轉化的名字。但從當地人民口傳的部族曆史中,我們依然可以大致回溯到這個詞的源頭。

阿壩又分成兩個部分,一部分是西北部以九曲黃河第一彎的若爾蓋縣為中心的草原,一部分是東南部的山地。這片山地的森林哺育壯大了長江上遊幾條重要的支流,從北向南依次是嘉陵江、岷江和大渡河。而在大渡河上遊的中心地帶,更哺育出一種獨特的與這種地理息息相關的農業耕作區:嘉絨。

單就純意義學的觀點而言,“嘉”是漢人或者漢區的意思,“絨”是河穀地帶的農作區。兩個詞根合成一個詞,字麵的意思當然就是靠近漢地的農耕區。在吐蕃大軍到來之前,這個地區的文明特征就已經基本具備了。近來的民族學者結合本部地理,對這一名稱提出新的解釋,容以後結合具體的遊曆再加以敘述。

如果把阿壩的地理做一個大致的劃分,草原更多屬於黃河。而嘉絨這個農耕區則大部分集中在長江水係的大渡河中上遊和岷江上遊北向的支流這些寬廣的流域上。當大渡河以及北邊的岷江從群山中奔流而出,就是富庶濕潤的四川盆地了。在曆史上,吐蕃大軍勒馬川口,望見煙霧彌漫、沃土修竹的平疇沃野,不知為什麼總要鳴金退回深山。那麼,現在同樣地讓我再次回到拉薩。

2 民間傳說與宮廷曆史

因為要敘述清楚這一地區的曆史,我們必須回到拉薩。

而我這本書寫作的動因的最初產生,也不是在這片群山之間,而是在大山階梯的頂端,在藏文化的中心地帶拉薩。

首先想起的是一個傳教者的故事。

這個故事讓我回到中世紀,回到中世紀的拉薩。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紀呢?有一本由英國人托瑪斯搜集整理、叫《東北藏古代民間文學》的書中援引的民間文學這樣描繪這個世紀:“沒有人再像神人未分的時代那樣正直行事了,由於沒落時代的來臨,人們逐漸不知害羞,肆無忌憚。他們不知道羞恥,他們不遵守誓言,一心想發財致富,不顧死活。”“從此以後,人們無恥食言。兒子比父親壞,孫子又比兒子壞,一代比一代壞,甚至在身體方麵,兒子也比父親矮。”

這些民間的詩人和曆史學家還把眼光轉向了宮廷生活:“從國王的妻子以下,婦女被認為比國王還聰明。她們參與國政;她們來到國王與大臣之間製造分裂,這樣,國王和大臣們分裂了。”

這是宮廷政治在民間、在遙遠地方的一種餘響,民間用自己的方式將這種餘響記錄下來。而在當時吐蕃國的中心拉薩,在國力蓬勃向上的時候,吐蕃宮廷中已經出現了民間故事中所指稱的那種情形。當時在拉薩,是藏王赤鬆德讚當政的時期。傳說赤鬆德讚是唐朝第二次與吐蕃和親後,金城公主與藏王赤德祖讚生下的兒子。那時的宮廷鬥爭除了關涉上述民間故事所羅列的那些因素外,還與傳入雪域藏地不久的佛教與西藏本土宗教苯教的劇烈鬥爭有著很大的關係。

傳說赤鬆德讚出生的第二天清晨,在外的讚普赤德祖讚趕回宮裏去看望公主母子,卻發現,小王子被另一個妃子搶去,聲稱此子為自己所生。這個同樣頗具民間色彩的故事說,大臣們為了弄清王子到底是哪個王妃所生,便將小王子放在一間屋子裏,讓兩個妃子同時去抱。金城公主先抱到了王子,但那個叫納囊氏的妃子拚命去搶,一點也不顧及是否會傷及王子,倒是金城公主擔心傷及王子的身體與性命,便主動放手。因此,大臣們確信王子為金城公主所生。

但在真實可證的曆史書中,赤鬆德讚出生於公元742年,金城公主在此前的公元739年已經去世了。赤鬆德讚的確是納囊氏的親生兒子。那麼,在民間為什麼竟附會出帶著明顯傾向性的傳說。有分析家認為,這正是藏族人民渴望藏漢團結的心願的象征。如果充分考慮到彼時彼地的曆史狀況,以及中原王朝和西藏政權之間的關係的實際情形,這種說法過於超前,就像把農民起義領袖幾乎說成共產主義者一樣。一種不具備真正史學眼光的結論,最後會流布為一種不負責任的流行說法。實際上,民間所以附會出這樣的傳說,應該是來自外部世界的佛教與西藏本土的苯教在雪域高原激烈鬥爭的曲折反映。

傳說在後世流傳,所能說明的僅僅隻是:越來越多的藏族人成為佛教信徒,所以把同情更多地給予了當時傾向於佛教、扶持佛教的大唐公主。

在當時的西藏宮廷,佛苯鬥爭進行得異常激烈。赤鬆德讚的生母是擁護本土宗教勢力的代表性人物,但他自己卻更傾向於佛教。血緣並不能統一信仰,這是宮廷鬥爭故事裏一個永恒的主題。赤鬆德讚繼承王位後,便支持那些轉入地下的佛教徒重新公開自己的身份,把隱藏在僻遠山洞裏的佛教經典發掘出來,加以翻譯和闡釋。

他的這種行為,使自己站到了一個權傾朝野的父輩老臣的對立麵。這也是古往今來宮廷鬥爭中常見的一種模式。當年輕國王的命令屢屢被反佛的大臣瑪降加以阻止,他隻好設計除掉大臣瑪降。於是,許多隨從、術士、星相學家四處出動,散布流言。流言是以預言的方式出現的。這個預言說:國家與國王都將蒙受大的災難。在那個時代,這也就等同於是整個吐蕃人民的災難。於是,軍民人等都非常關心這樣一個問題:有什麼辦法可以禳解這個無妄之災。

藏王手下早已準備好了答案:唯一的辦法就是讓職位最高的大臣在墳墓裏住上三年!全拉薩,全吐蕃人都知道,這個人隻能是大臣瑪降。

而且,藏王並不急於動手,而是讓手下再四出傳布另一個流言。先是整個宮廷,然後是整個拉薩城都在說:大臣瑪降得了大病!

位極人臣的大臣瑪降不止一次聽到這些謠言。宮女們交頭接耳說的是這個話題,士兵們在冬天的石牆下曬太陽時說的也是這個話題。拉薩街頭的酒館裏,流傳的也是這個話題。甚至聽到寒鴉在黃昏天空裏的鳴叫,也是說:瑪降病了!病了!

回到家看看鏡子,裏麵顯現出的真也是一張用心過度、疲憊浮腫的臉。大臣瑪降終於崩潰了,撲在床上,把臉埋在熊皮褥子溫暖安全的長毛中間,像個孩子似的痛哭起來:“吐蕃上下都說我得了大病,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於是,所有的人都跟著哭起來。瑪降哭的是自己,他們哭的是即將失去一座巨大堅實的靠山。現在,詛咒應驗了,這座大山開始搖晃了。隻有一個粗笨的廚娘力排眾議,說:“眾人的嘴最靠不住。”

瑪降當然願意相信這句話,但他再次攬過銅鏡,仔細觀察了自己的麵容以後,卻喟然長歎:“眾人口中有智慧,我有病是真的!”

這正是年輕藏王早就盼著出現的情況,現在,他以為時機已到,馬上召開禦前會議。會議不是討論大臣的病,而是尋找避免國家與國王的災難的對策。根據國王授意,當即有大臣要求住在墳墓裏去禳解將臨的災難。

立即有人表示反對,並要問這位大臣的僭越之罪。預言裏說的隻有位置最高的大臣才能禳解,而這位大臣就是瑪降。

瑪降也不能允許任何人在地位上超越自己。於是,他要求自己進入墳墓三年。宮廷中處處是陷阱與機關,在女人懷中睡覺都要睜大一隻眼睛,他想自己實在該好好休息一下了。在墳墓裏住上三年時間,病就可以養好了。那時,且看他像最強烈的龍卷風暴一樣卷土重來。

瑪降是個聰明絕頂的人,他把地宮建造在自己勢力範圍內的納囊紮普,並親自督造將在其中隱居三年的墳墓。其間也頗費心機,比如為防不測暗設了以牛角連接而成的秘密水道和氣孔,外加許多的物資儲備。果然,當他住進墳墓裏,墓門就被巨石封死了。

隱隱的擔憂變成了現實。

不久以後,有人向赤鬆德讚報告,大臣瑪降從牛角水管裏射出來一支箭,上麵寫道:“納囊族的人們,挖開墳墓,救我出來!”

藏王向眾人出示這支箭,當成瑪降不忠於國王與國家的罪證。於是,瑪降暗設的水管與通氣孔被堵死,沒有人聽到過大臣瑪降麵臨死神時絕望的呼喊。

瑪降死後,年輕的國王明令在吐蕃全境大興佛教。

即或到了這樣的局麵之下,苯教在自己誕生的本土仍然有著大批的信徒。赤鬆德讚的母親就是一位虔誠的苯教徒。他的王妃才崩氏也是苯教徒。赤鬆德讚娶有好幾位王妃,但隻有才崩氏為他生了三位王子,因此,她在吐蕃王宮裏的地位無人能敵。赤鬆德讚在統治範圍內大興佛教,卻不能改變身邊王妃的信仰。

所以,赤鬆德讚把更多的感情傾注到波雍王妃身上。後世由佛教徒撰寫的藏族史書中,才崩氏特別飛揚跋扈,因為國王移寵於波雍王妃,她先後八次派出刺客,要暗殺丈夫。

赤鬆德讚去世時,遺囑要波雍王妃再嫁給下任國王。才崩氏曾親自前往刺殺波雍王妃,因王子護衛未果。於是,她買通廚師,下毒於食品中,害死了自己的親生兒子——僅在王位上坐了一年零七個月的吐蕃國王牟尼讚普。

牟尼讚普在位時,製定了在桑耶寺供養經、律、論三藏的製度。這是整個藏族地區供養佛典與僧人的正式起源。

我講述這個故事,不是想擔負起自己所不能勝任的梳理藏族宗教曆史的工作,而是因為,這個故事與我將要書寫的東北部藏區的文化特征相關。

3 僧人與宮廷

藏族曆史第一座佛教寺院桑耶寺建立以後,藏族曆史上第一批僧人在此出家修行。

這批人一共七名,史稱“七覺士”。其中一名有大德者法名毗盧遮那。

傳說有段時間,毗盧遮那在山洞中修行。常去王宮就食。毗盧遮那豐頤偉顏,崇信苯教的才崩氏愛上了他。一次,才崩王妃把國王、王子和仆人打發出去,將毗盧遮那迎進內室求歡。

毗盧遮那是藏傳佛教寧瑪派的大師,這一流派並不特別強調禁絕女色,但他還是非常害怕,便慌忙逃避了。

王妃惱羞成怒,反向國王誣告毗盧遮那欲對自己行不軌之事,使得國王心生疑慮。待到這僧人再到王宮就食時,再也無人張羅迎接。毗盧遮那當下明白了一切,就此遠離王宮,逃入了深山繼續修行。後來,國王悔悟,親往深山尋找大師。最後,竟然連才崩氏也回心轉意。當然,這是曆史故事的民間版本。民間版本中總有老百姓的一廂情願。老百姓通過這種方式修改曆史。

雖然,曆史不因這種修改而變化。

才崩氏代表的是保守的貴族階層的利益,所以,她一直在千方百計地迫害佛教大德毗盧遮那,必欲除之而後快。就是藏王本人也不能名正言順地保護這位佛教大德,隻好用了一個看起來並不高明的計策。國王叫人抓來一個流浪漢,宣稱此人就是毗盧遮那。趁著才崩氏等還沒有辨認清楚,便將這個不幸的流浪漢投向扣合的大鍋裏,投入了大河,然後發文書聲稱處死了毗盧遮那。

但才崩氏向貴族們揭露了國王的計謀。